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那一段过往(康熙) 作者:轻轻扬 文案 洛英对皇帝,惟有想念! 想念他夸赞她茶泡得好时的浅笑,想念他在她耳边轻唤她名字时的亲昵,想念他穿越众人寻觅她身影时的视线,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弃在思念的海洋中沉沦,连呼吸一口都觉得多余,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她以为她会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他独有的残忍方式,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然后柔情万丈地一寸寸来修补她破碎的心。 康熙,洛英,胤稹,就是这么任性! 这是一篇写了很久的小说。 实习的时候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先完成了初稿。 后来改啊改啊啊啊啊啊! 终于改完了。 然后,在原来的基础上在晋江上改,很麻烦。解锁,编辑,章节全都不对。另起炉灶,看过《回到清朝》的朋友们不要怀疑你的眼睛,你没看错!是同一个故事! 内容标签:清穿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英,康熙,胤稹 ┃ 配角:胤祥,太监,宫女 ┃ 其它: ================== ☆、第一章   洛英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会这么倒霉,滞留在清朝回不去了。      之前的两次实验,一次到古罗马凯撒时期,一次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都成功往返了。这次的中国清朝实验,不仅地点定位失准,定的是北京,到的却是杭州,而且时光机器也坠落钱塘江底,几乎全盘失败。      虽说她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真正面临它的时候,还是不免惊慌。      也不是说完全失去了回21世纪的可能,如果能找到她随身所携带的照相机的话。      照相机的影像能实时传到实验室,霍夫曼看到后,就可以启动备用时光机器进行救援,照相机现在在哪里?      她醒来之时,身上穿了一袭清朝的袍褂,长长的头发也被扎成了辫子。      而她原本穿着的黑色T恤和蓝色贴身牛仔裤不知所踪。照相机就藏在牛仔裤左边的紧口袋里。      “小姐芳名?”      洛英皱了皱眉,这么酸倒牙的说话方式可真要命。      “洛英!”      她对着面前的少年蹲了个福,动作有些牵强,盖因一个小时前才从知画那儿学的。知画约十四五岁,是这艘堂皇的大船芸芸众婢女中的一位。      少年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睨视众生地看她,问:“何方人氏?”      “浙江人。”她倒是想实说她是21世纪旅居纽约的女科学家,只怕后果堪忧。      “浙江哪里?”      “记不清了。”谎言编的太多,只怕自己也会记错。而且,他是捞了她上船,他并没有权利审问她。倒是应该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包括口袋里的照相机还给她。      “因何落水?”      “记不得了。”她一问三不知。      少年走到她身旁,他很高,居高临下的俯视,她迎着他的视线,并不发蹙。但是少年骨子里透着冷淡,她不由觉得丝丝寒意。      “记不得了?还是不想说?”他捏了捏套在大拇指的翠玉扳指,道。      船舱的空气凝滞,洛英感受到了一种不招不行的压力。      “四哥!”舱门打开,进来了一位欢奔乱跳的男孩。      那男孩大约十一二岁,指着洛英,亮晶晶的眼睛睁得好大:“就是她吗?昨夜捞上来的女子?”      四哥不作声,微微颔了颔首。      男孩围着洛英转圈,从上到下的打量,啧啧赞道:“这么漂亮一大姑娘,是不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      小小年纪如此不积口德,洛英差点背过气去,没忍住不禁“呸”了一声。      “放肆!”正值青春的老四,说起话来却颇威严。      洛英不愿多费口舌,直奔主题说:“ 烦请还我随身衣物,不敢多过叨扰!”      “你是指这个么?” 四哥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火柴盒子般大小的照相机,放在手中把玩。      “这是什么?” 男孩凑上去看。      “这是我随身的玩具,不值什么钱!” 洛英伸手索讨。      “哈哈哈!” 男孩大声笑起来:“值钱,我们难道在乎你的钱吗?”      “既不为财,为什么扣留我的物品?”      “你这人没有道理!” 老四把相机放回抽屉。伸手挡住红着眼欲夺回照相机的洛英,说:“我救了你,你不谢我倒罢了,来龙去脉也说不清楚,还诬陷我贪图你的财物!告诉你,我不光可以扣留你的财物,把你交到衙门盘查也不过分!”      他铁着一张脸义正严辞,洛英情知不妙,落在他们的地盘,不忍气也得吞声。      硬的不行来软的,她堆砌笑容,道:“自然多谢相救之恩!各人有各事,有些事情我忘记了,有些事情我不愿意提起。您体恤我的心思,我并没有妨碍别人,抽屉里那东西是女孩子的玩具,于我重要,于别人一点用都没有!您还我,我即刻走,您只当没见过我这个人!大家都方便,如何?”      老四斜了斜嘴角,薄唇抿成一条线,阴郁的脸上平添几分戾气。并不理洛英,对着男孩道:“十三弟,没想到她有这样一番巧辩,本是桩奇事,如今一发奇上加奇了!”      十三笑呵呵的,说出来的话却狠毒:“四哥,依我看,她不是奸细就是妖怪!不查出个首尾,咱可不能放过她!”      “你们没有权利关押我,那本来是我的东西...”洛英气的双脚跳。      “你一个女子,遑论什么权利,你越说,我们越不能放你!” 十三围着她奔奔跳跳,天真无邪地嬉笑。      洛英欲哭无泪,正要抢白,老四截住她的话头,道:“ 我没功夫跟你闲扯,你不说,也不逼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什么时候放你走,在此期间,勾留你几日!我大清天下,容不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孽之事!”      “你大清天下!大清是你的?”霸道无理,洛英很是厌恶。      “就是我们的!” 十三又笑了起来。      老四作了个手势,就有人把她请了出去。      门口侍卫横眉立眼,颇有再闹就揍她一顿的架势。      心烦意乱又无处发泄,她狠狠地往前走,边走边想,这下麻烦了,不仅没着落,还被□□了。      她是眼睁睁地在在那老四面前从天而降掉水里的,也难怪他不放,古代的人,满脑子的封建迷信,不把她当神就把她当妖了,谁会想到她是来自未来的人类。      与其让他们知道她是来自未来的人类,不如被当作妖神好一些。      时光机器的铁律是不打扰古代人的生活,不改变历史进程,否则时空错乱,后果不堪。当然,更不能让古代人知道有时光旅行这回事。      或许告诉他们她是天上的神,照相机是她的法器,他们扣留她和她的法器,是要受到惩罚的。      也许行的通!不过老四看上去并不蠢。      她想得出神,忽然间眼前一灰。      “大胆奴婢!” 声音尖锐,颇为刺耳。      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一位面相庄严的人站在面前,刚才让她眼前一灰的东西是他身上所穿的灰锦长袍。      那人有一双极其严肃的眼睛,使人望而生畏。      “贱婢,还不跪下请罪!” 奴仆们再次喝斥!      随即有人踢了她一脚,迫使她不得不跪在地上。      她觉得屈辱,父母跟前都不曾跪过,却在一个不知所谓的古代人面前跪下了。      她站不起来,身旁虎视眈眈的人们随时可以把她摁在地上。      “就是那个人?” 那庄严的人问。      “万岁爷圣明,是那东西!” 身旁的人弓腰回道。      万岁爷!他是皇帝?洛英的震惊盖过了屈辱,抬头看时,皇帝已向前去了,留下一句话:“ 别难为人家!好好看着!”      “嗻!”      一堆随从哈腰也跟着他去了。      洛英跪在地上,呆若木鸡。      逼问了知画半天,才搞明白方才遇到的三个人分别是出京南巡的四皇子胤稹、十三皇子胤祥和康熙皇帝。      难怪号称大清是他们的,原来就是他们的。      洛英兴奋了一阵,能碰到皇帝的机会并不多,虽然她十多岁去了美国,历史不精通,也知道康熙是一代圣主。      四皇子或十三皇子是不是雍正呢?她想了半天,很后悔当年没有多陪外婆看看清宫戏。      兴奋没有持续太久。她更担心了,落在这些人手上,可能更加难以脱身。      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出路,不如徐图良策。      每日好有好酒好菜招待,她吃饱喝足之余就盼着胤稹再次接见她,可以让她有机会软磨硬泡试着把照相机要回来。      她可以笑,可以哭,唱歌跳舞也可以,只要能还她照相机,她都可以豁出去,底线是不用出卖色相。      然而胤稹还没有给她机会展现十八般武艺,船就到杭州了。      钱塘江岸人潮汹涌,人们为了一睹圣颜,哪怕被挤下江也在所不惜。      皇家的体面,所有与船人等不得开窗露脸。洛英极想目睹清代接驾盛况,趁知画一个不注意,支开船窗,眼前热闹非凡。鼎沸的人声隔着几百尺的江水也不绝于耳,回头看,江水滚滚,船队劈波斩浪徐徐前进,黄色的大清龙旗迎风招展,往前看,为首傲立在船头的就是父子几个,个个凤表龙姿,气宇非凡。      “姑娘,这是要杀头的死罪!” 知画听到声音扑过来关窗。      “哪有这么严重!” 洛英靠着窗棂,图谋着到了杭州如何接近胤稹。    ☆、第二章   杭州的行宫坐落在西湖里侧。洛英被当作奴仆分配在与胤稹同一院落的东侧厢房。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等候胤稹,可是胤稹早出晚归,接连两日都不能遇上。      这一日又是遍寻胤稹不着。问知画,知画支支吾吾不知道所以然。      主子不在,奴才们便松懈了,正值六月晌午,湖畔荷香馥郁,日头高照,温暖芳香的空气熏陶着,丫头长随们都躲起来打盹,只剩下看门的硬撑在墙角眼皮子打架。      没有人看守,洛英便信步出了院门。院外一派湖光山色,洛英想起自己的遭遇,且不说研究项目得到了搁浅,这往后的日子怎么生存都不可知。一阵心意缭乱,长叹一声,惆怅不已。      “四哥!”      洛英循声望去,只见那边柳树下一高一低两个少年,正迈着大步前行。      虽然青衣黑帽,那仰首挺胸的姿态,不是胤稹胤祥是谁?      洛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过去,喊道:“四爷,等等!”      胤稹胤祥回身看,一妙龄女郎拖着裙裾披散着头发正向他们奔来。      跑的急,绣花鞋都跑丢了。      “哈哈哈……”胤祥大笑。      冷如胤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洛英喘着粗气,道:“四爷,好久不见!”      胤稹继续走着。      “嗳!等等!您看我的情况怎么样了?可以还我东西,放我走了吧?” 洛英抢到他面前,张开双手,不让他走。      胤稹头一次被人拦住了去路,还是一个女人,脸立时拉了下来。胤祥在旁看着,冲洛英伸出大拇指,道:“你狠,你是头一个!”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能有什么说的,全都想不起来了,您把东西还我容我慢慢想,拿着那东西说不定就想起来了,成吗?” 洛英腆着脸,要知道几天前她还是纽约大学时空研究所的博士。      胤稹脸色一晒,绕开洛英,继续前行,却被洛英一把抓住了衣角。      “成吗?好吗?行不行?” 她苦苦哀求。      远处有巡逻的侍卫向这边望了过来。      胤稹不得不停了下来。她殷殷地望着他,即急切又可怜,胤稹攒眉,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任谁都不能放了你。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能够自圆其说,说的过去,自然就成。谁愿意白白养着你呢?”      “你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人是神还是妖,和盘托出,只要没有什么罪孽,爷向皇上求个情,好歹有个全尸!” 胤祥叉起双手,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要论罪孽,我最大的罪孽就是遇到了你们,扣住人不放,你们还有理了?见鬼!” 求告无用,她克制不住,冲口道。      胤祥闻言又笑,作势卷起衣袖,一边走向洛英,一边对胤稹道:“四哥,咱没有打过女人!可是有女人欠揍,您看是不是破回戒!”      洛英挺起腰,道:“你敢打人,你才多大!”      胤稹觉得好笑。      “罢了!胤祥,我们走!”      洛英拽着胤稹的袖子跟着。      “莫名其妙!”胤稹沉下脸。      “你不还我东西,我就跟着你!”      胤稹甩开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洛英在他身后紧紧地跟。      胤祥兴致盎然地看着,四哥若真要甩开那女人,大可唤一声,就有人来把她架走。      亦步亦趋地走了几十步,胤稹站定了,洛英没留神,撞到他身上。      额头触到了他的鼻子,凉凉地,彼此都吃了一惊。      胤稹挂不住脸,低呼:“来人!”      “四哥,别跟个女人较劲!”胤祥打起了圆场。      胤稹背过身去,胤祥走到洛英跟前,先做了个鬼脸。      “有你的,敢跟我四哥闹!”      洛英戒备地看着他。      “别害怕,十三爷这辈子不打女人!实在看不过去,就卖窑子里去!”      一个半大孩子,一会儿窑子,一会儿打人,这皇家的教育,着实可怕。      “你这么人高马大地,窑子里可能不收!” 胤祥打量着她。洛英快一米七的个子,南巡路上没有女服,塞进十三岁知画的侍女服,褂子裹地紧紧地,裙子离地有一大截。      “你爹知道你去过窑子吗?” 洛英也不示弱。      “吆,我怎么感觉和你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胤祥乐意与她一来一回地互掐。可是胤稹一个眼风飞过来,他收起嬉笑,道:“我们现在要去市集,女子不方便跟着,你先回去,你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再说。”      好不容易候到胤稹,绝不能撒手。洛英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河坊街熙熙攘攘,一身长随打扮的洛英身形窈窕,瓜皮小帽下一张素脸吹弹得破,路人无不侧目。      “太显眼了,真不该带你出来!” 胤祥咕哝。      “你说什么?” 洛英听不真切,转头去看胤祥,却看到胤稹正凝神看她。      “我是说你适合做男人多过做女人!你看短衫长裤穿着多合适!” 胤祥说。      “可不,比女装舒服多了!” 洛英晃了晃袖子,抖了抖腿,眼睛掠过鳞次节比的店铺,刚才胤稹的眼神让她心里发慌。      街边一家女服店,她停住了脚步。店里各种裙褂一应俱全,她这几天穿着如画的衣服特别难受,既然胤稹不让她走,就该埋单为她置行头。      胤稹、胤祥等得不耐烦,毕竟年轻,平日又不自由,难得可以领略钱塘的繁华,对她说道:“你先挑着,我们去那边看看!”      “去吧、去吧,记得回来付钱!” 老板,伙计围着她,她忙着拿衣服在身上比划。      选定了一件蓝底紫粉色小梅花的对襟褂子,底下一件曳地百褶黑裙。      “老板,帮我包起来!”      “得勒!”老板麻利的包装,趁隙偷眼看她,脸上有奇怪的笑容。      她想起来自己穿着男装:“这是买给我家女人的。”      老板伙计都笑,道:“领会得!领会得!”      大概看出来她是个女的。也无所谓,她耸了耸肩,胤稹胤祥还没有回来,她又去浏览饰品,有人拍她肩,她以为是胤稹胤祥,顺口说:“付钱的人回来了,老板,那套衫裙多少钱?” 仰头一看,竟是一张陌生脸孔。      “一两银子绰绰有余!我来替娘子结帐。” 那人道。只见他一张长脸,年纪不大,皮松肉垮一副酒肉之徒的模样。      “你是谁!我不用你付钱。 ” 洛英拂开他搁在她肩上的手。      “一两银子不算什么钱!” 那人的手离开她的肩,又挪到了她腰上。      她大声嚷起来:“老板,怎么回事?“      可是老板已被此人的随从扣在墙边,哭丧着脸,连声说:“高爷,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别在小人这小店惹事,小人店小,经不起折腾!”      高爷不理会,扣紧洛英的腰,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狞笑着:“高爷在杭州城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标致的娘子,男装就这样风流,不知…!”      她极力躲闪,奈何力不如人 ,只得唬道:“ 你别乱来,我的人就在附近。他们厉害得很,你惹了我,没有好下场的!”      此时胤稹胤祥听得动静,已经折回女服店,想要进店,被高爷的人拦在门口。      胤稹一边给胤祥使颜色,一边往里喊:“你别动她!”      胤祥趁乱溜了开去。      高爷眼见胤稹个子高挑,虽是布衣,却是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不免心里打了个突,这几日城中来了贵客,别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回头看一眼洛英,粉面玉琢,委实放不了手,他色迷心窍,又有些不放心,道:“ 就那小子?什么来路?杭州城里哪有什么人敢跟本少爷斗!”      洛英一见胤稹,心中石头落地,他堂堂皇子,料理一个市井混混总是有余,道:“他的来路大的吓死你,还不赶紧放了我!”      高爷果然松手,洛英脱了身,衣服也不要了,望着守在门口的胤稹,像是见了亲人一般,疾步奔去,高爷眼看到手的美人飞了,又见胤稹身旁并没有一个帮手,悔意顿起,一声令下,随从即刻半道截住洛英。此时洛英离胤稹只一步之遥,她向胤稹伸出手,胤稹去够她,高爷的随从又架走洛英。      洛英呼救,奈何高爷在当地颇有手段,除了胤稹,旁人连靠近都不敢,遑论出手相救了。      胤稹眯起长眼,眼里寒光乍现。他不瞧高爷,对着洛英沉声言道:“ 莫急,他不敢对你怎样!”      “不敢怎样,为什么?任你什么来头,唆使女子乔装男子,出街抛头露面,坏了杭州城的风气,今天高爷要管管你们,带娘子过衙询问!” 高爷说完,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拽过洛英,指示随从护送离开。      “过不过衙,也不是你说了算!” 胤稹冷哼。      此时胤祥已带了几个戈什哈疾奔而至,胤稹点了点头,戈什哈们不费吹灰之力,立时制住了高爷的随从。      高爷愣了神,高声嚣叫:“不识好歹的东西!你们知道高爷是谁么…”      话未说完,对街一位中年人大汗淋漓地奔跑着几乎扑过来,颤声喝止:“孽障,你又在此做些什么丑事?”      来人是杭州知府高定升,高爷的父亲,高爷见了他顿时软脚蟹一般,束手站立,不敢动弹,他的那些跟班,被戈什哈们制服在地上,原本还在哼哼,此时也不敢再吭一声。      高定升冷汗直冒,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孽子。连声道:“还不赶紧给四爷赔罪!”      高爷没反应过来,四爷,什么四爷?      胤稹斜起嘴角,道:“可不是赔罪那么简单!高府台,贵公子这做派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是!是!”高定升惊恐至极,话说不囫囵,只道:“这个孽子,这个孽子,今天我回去勒死他!”      胤稹还要说,从对面酒肆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笑模笑样地对他打了个招呼,胤稹霎时收了了脸色。高定升摸了把汗,回过神,对胤稹附耳说道:“卑职这孽子,万死也难辞其咎!眼下皇上和高相在对面酒肆,请四爷十三爷移步。”    ☆、第三章   康熙坐在太师椅上,随手拨拉着扇子,瞧着跪在面前两个儿子和那个从天而降的女子。      洛英是第二次见他,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杭绸素面袍子,腰间束靛蓝色嵌玉腰带,衣服不见得有多华丽,他穿着却有说不出的雅致。      再往上瞧,就是棱角分明的脸,以及那点漆一般的眼,正巧那眼也在看她,她心虚,低下头去。      女子直视男子,已是逾越,她是什么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敢如此观察他?皇帝把扇子搁在茶桌上,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这个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从头发肤色眼睛看,应该是汉人。她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不过口音奇怪。她高、苗条并且行动轻盈,至于出身,即不像深闺女子弱不禁风,也不像尚武女子魁梧健壮,所以难以猜测。那夜在甲板上目睹的人都说她从天而降,当时当地并无高楼或山脉,从天而降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不可能所有在场人都迷了眼或走了神。她所着的衣服及携带的物品,以及她落水之地打捞上来的机械设备,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着实令人费解。      胤稹从小持重,他一味冷淡,对女色从不上心,而她,居然可以让胤稹带她出行,为了她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不惜出动近身侍卫。      自她不期而至之后,传言也不胫而走,京城送来的密折已经提到天将神女是祥瑞等阿谀之词,更不妙的是,居然有人说,得神女者得天下。      胤稹不会因此而对她另眼相向吧?      总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把她送回行在!”他道。      侍卫应声,把洛英送了下去。      云来酒肆沿河的头号雅座鸦雀无声,皇帝不说话,其他人气都不敢出。      康熙目视高定升,轻哼了一声。      高定升高呼:“臣知罪!”      “养不教,父之过!你有错,不过朕不应当管你这个,朕自己的儿子也没有管好!”康熙目视胤稹胤祥。      胤稹胤祥磕首:“儿臣知错!”      “朕原想你公务繁忙,家事疏忽!”他停了停,只见跪在地上的高定升已经色若鸡皮,战栗不已,窘迫至此,康熙暗叹一声,道:“杭州城虽外表繁华,这几日朕看下来,中间已经空了!高府台,什么说法?”      高定升摊在地上,“皇上容臣解释!”      “浙江富庶之地,朝廷历年供给不少,今日之局面,你辜负朕心,愧对百姓!”康熙的声调平静,然而听者骇然。      “高士奇!”      “臣在!”      “他….”他厌恶地移开视线,似乎多看一眼会污了他的眼似地。“交给你了!你好好去审,不要姑息,对这种国之蠹虫,背后连枝带叶,务必连根拔起!”      高士奇领命,戈什哈把软泥一般的高定升拖了出去,众人看皇帝眼色,纷纷退下。      茶室里份外安静。      皇帝站起来:“胤稹胤祥!”      “儿臣在!”      “你们出来是逗乐耍趣的吗?”      “都是儿臣的主意,与十三弟无关。”胤稹叩首。      “自是你的主意!胤祥才多大,成日跟着你,学问上没有寸进,专门往歪门邪道上走!”皇帝一双严肃的眼睛,此刻看来,肃穆森然。      “儿臣知错!请阿玛责罚儿臣!”胤稹胤祥齐声道。      皇帝素来不是多言的人,又深知多说无益。说了几句圣人教诲的话,就挥了挥手,不愿再在这话题上纠缠。胤稹胤祥赶紧站起来:“谢阿玛宽恕!儿臣自当谨记阿玛教诲,谨言慎行!”      皇帝在茶室来回踱着步,忽停住脚步,问胤稹:“那个女子,你准备如何处置?”      那女子自然就是洛英,胤稹回道:“还在查,她自己不愿意说,儿臣看着,她不像有任何不良企图,不如….”      “无不良企图,你怎知道”      不等胤稹回复,他断然说:“此女不可留!”      “阿玛三思!她心无城府、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伤及无辜….” 胤稹急道。      “是吗?你除了不知道她是谁,其他的都很了解!”皇帝冷笑。      胤稹噤声。      胤祥又求情:“请阿玛三思。只要假以时日,四哥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康熙看着两个儿子,一个冷着脸不做声,一个天真地望着他乞求施恩。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至于如此吗?      “入内务府编制,给她一个闲差,着人盯着。一年后若没有什么差池,要放要留,再议!”      回到行在的洛英更烦恼,看来一下两下是走不成了。      实验室的工作搁置不说,父母怎么办?失去音讯这么多天,父母该多么揪心。      她倒不后悔,从参加时光机器的计划开始,她便知道存在风险。这风险一旦发生,很可能是一个死局。      但是人总有向生的期望。尽管她的出现难以解释,尽管皇家父子的态度不明,不过,也许还有活路,因为胤稹虽冷淡,对她并不太坏,刚才胤稹是真想把她从高爷的手上救出来。      院落很安静,胤稹应该还没回来,南巡随行人员本就不多,侍卫们都贴身便衣护卫去了,留下一个长随的和两个丫头婆子,看门地看门,做针线地做针线,各司其职,偶尔交谈一句,四爷的家规,也是谆谆细语。      院子中间有棵大树,树下两把石凳。她坐在石凳上,举目四望,除了偶尔有鸟儿飞来为伴,再也没有别的活物。      着实没什么好消遣地,她坐在凳子上转圈,转晕了,烦恼也许能减轻些。      一圈、两圈,每次转停下来,都正面对着胤稹的书房。老天给她指着方向,她的照相机会不会在书房里放着?总不见得他整天随身带着照相机。      左右一看没有人,她头不晕了,神经异常敏锐,快速地跑到书房门口,门还是虚掩着的。无声无息地推开门,又无声无息地从房内把门掩上。室内很暗,她轻声咕哝:“太黑了!“      有人接口道:“打开幕帘就亮了!”      对啊,幕帘遮着自然暗了。      那说话的人是谁?她心道糟糕,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明暗,眼见靠榻上一个人徐徐坐起,半光的头,是个男的。她近视,努力地瞧,看清楚了,身上直飚汗,是胤稹!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给…四爷…请安!”她舌头打结,话都说不清了。      “你特地请安来了?”许是刚睡醒,他声音慵懒,比平日少了份严谨。      “是!来看看四爷回来了没?刚才一场风波,皇上没有难为您吧?”她边往门旁撤,边虚情假意地说。      他扶着膝盖看着她离门越靠越近,看这架势是要夺门而出?      “难为了?你说怎么办?”      “哟!那就对不住了!都是那个高爷,恶霸!地主!坏蛋!”她敷衍着,手往后一模,已经摸到了门缝。      他呵呵地笑着站起来,这是她头一回听他笑,这种场合,不觉得悦耳,只觉得悚然。      “您既然无恙,那我就先走了!”她已找到门把。      他不答茬,徐徐地向她走来,她立即转过身子,拉过门把手,正要开门,他已走到她的身旁,门被他用手轻轻抵上了,顺势也把她挤在了门与他之间。      “没找到你要的东西,就走吗?”      他索性揭穿,她也不是没见识的,反而胸怀坦荡了,仰面,正好对着他刀刻一般地脸,笑道:“不如你给我,免得我自己摸索!”      他这下把她看清楚了,原来长的如此夺目,难怪好色之徒垂涎不已。      “我还是那句话,你说得清楚,我便给你!”      “那本是我的东西,你一早还我,哪来这么多纠缠?”她也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眼睛细细长长地,里面流动着光。      “纠缠?” 这两个字充满挑逗,他不禁更靠近些,眼里的流光益发绚烂。      她的脸募的红了起来。      这红晕似化作血液转入了他的身体,他觉得全身象要沸起来,那是一种热情,他并不需要的热情,阿玛的做法是对的,他不能沉沦下去。      松开手,他往后走了几步,道:“以后不要再用‘我’称呼自己了,入了内务府,一定要懂规矩。”      “内务府?什么内务府?”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山清水秀地伫立在扬州暗漆梅兰竹菊屏风前,说:“熬过一年,便是你柳暗花明的时候了!”      皇帝圣明,给了洛英一年的限期,若是一年内不使什么“妖术”“花样”,就可以给她自由,连同她的宝贝相机。      日夜风雨兼程,先行队伍赶了半个月路才到紫禁城,洛英颠了一路散了的骨头还没有归位,就被领着到内务府报到。      苏拉带着她穿过长长的宫墙,她仰头看去,天蓝的高远,朱墙新上的颜色,红的触目惊心。      “公公,我们这就去畅春园?”      “是!得胜门有趟车!现在才未时,还赶得及,您戌时能到畅春园!”      走过一个胡同口,她望过去,一溜望不到底的高墙黄瓦,隔几十步一个门廊,廊下一律挂着米色纱灯,灯下一左一右分别垂首立着两守门太监。      “得紧着点走,否则就赶不及了!您就别看斜眼了!” 太监催她。      “公公,刚才那一溜高宅大院好大规模,是什么地方?”      “三宫六院,懂吗?这些宫殿,都是贵人们的居所。就这些,还住不过来呢!位分低一点的,得合住同一个院子!”      她咂舌,原来后宫佳丽如云真有其事!这么多房子,少说也有五十个女人吧!五十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实在匪夷所思。他们之间有爱情吗?五十个女人不可能都爱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有能力爱那么多女人?      宫阙连城,走了几十分钟还没有走到头,连绵的房子,陆陆续续走出一些表情木然的宫女太监,在甬道上,她遇到了一队人,居中一位盛装的女子,被抬在高高肩舆之上,脸上搽着雪白的粉,嘴唇中间涂着一点殷红。神情倨傲,不苟言笑,就像画上的人一般不真实。      所有的这些人,默默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洛英凝神听着,竟没有一星半点谈笑的声音,好像默片时代的电影一样,人们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似木偶一般地移动。      她加快了脚步,逃离这一座让人无法呼吸的皇城。    ☆、第四章   相比紫禁城,畅春园简直是天堂。      有湖,有树,有山,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洛英看着,竟比江南还精致几分。      畅春园规模不及紫禁城三分之一,皇帝不经常来,管理松懈一些,人们脸上还有些笑影。      洛英女红烹饪等一应不会,还好认得字,便安排了她看管清溪书屋的图书。      图书管理员是个闲差,掸掸灰尘,晒晒旧书,新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一天上班4个时辰,至多一个时辰的工作量。      洛英以往实验室十小时连轴转,这一下子,空出许多时间。      打发时间成了难题。她曾经想过利用这段时间把以前搁置的论文写起来,然而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毛笔费劲写的的英文稿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面,也发现翻动的痕迹。不是稿纸放颠倒了,就是页面次序不一致了。      她是被监视了,万一论文翻译过来,不就是妖术么?      她把稿纸烧了。什么都不做,就一个想法,一年以后,也许有转机。      日子沉闷地过,而且还闷热起来。      七月天,知了一叫,感觉身上有几百只虫子在爬一般地烦热。      酷暑难当,此时当背心短裤,可是这里的规矩,所有人长袍比甲一件都不能少。      有一次她趁同在清溪书屋当值的锦春不在,把袍褂脱了,只穿白棉纱质地的中衣中裤,不小心让前来取书的小太监瞧见了,即刻在畅春园总管太监顾顺函面前告了她一状。      顾顺函差人把她唤了过去,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没说什么话,只是让她以后举止端方些,别特立独行引人注目。      洛英原本听说顾顺函待人苛刻,担了几份小心,见了面,是极平和的面相,说话也算客气。      锦春说,顾顺函对她宽容,就是因为她长得俊,在宫里,长的好,出息的可能性就大,顾顺函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未来的主子。      洛英听了吓一跳,就算一辈子离不开清朝,她也不能去那活死人城般的紫禁城里挺僵尸,更遑论与诸多女人共享一个男人。她连连摆手道锦春在开玩笑,她福分浅,万万没有可能往主子的身份靠,顾顺函天性纯良,不论对谁,都一贯和善。      话送到顾顺函耳朵里,顾总管听着受用,虽然监视她的任务没松懈,私下里有了份好感,偶尔见她言行出格的地方,睁着眼闭着眼也就过了。      可惜好景不长,皇帝耐不住紫禁城的热,率一班人马住进了畅春园。      畅春园按照皇城的规制管理起来。对洛英来说,增加了许多不便,平日可以去游玩的地方不能去了,穿戴整齐地呆在清溪书屋一亩三分地,时时待命,康熙阅书量大,虽然不亲临,总是让亲随每天来取不同的书。      白天循规蹈矩地,夜晚是她放松的时候。等夜深人静,同院落的宫女们都进入梦乡,她就悄悄地出了门。      清溪书屋,顾名思义,书屋旁有清溪流过,书屋后面是片树林,这股溪流蜿蜒从树林中流出,源头是一池清水,名叫恬池。      恬池地处偏僻,特别是夜晚,万籁寂寂,只有明月与闪亮的池水。她在池边散步,以清水濯足,渐渐地,濯足不过瘾,反正没有人,这么漂亮的天然泳池,不游一番,太可惜了。      于是每晚的戏水,成了她的乐趣所在。      顾顺函很是激动,盯着洛英这么些天,终于发现了她的反常行为。      连续四五天,锦春向他汇报,洛英每天深更半夜在恬池里游来游去。一个大姑娘,晚上不睡觉,到阴气森森的湖里游水,古往今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怪事。据说她是南巡路上从水里捞上来的,这样看来,她的出处与水有关,难道是水妖?抑或是水神?反正不是正常人。      洛英刚到畅春园那阵,皇帝挺关心,定期让他汇报情况,一直以来没有异状,时日久了,皇上日理万机,渐渐淡了这事。      顾顺函作为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太监,对于不能吸引领导眼球,深感遗憾。这事一发生,顾顺函觉得皇帝一定感兴趣,说不定是大事,万一那女的真的是妖怪。      对于如何跟皇帝汇报,他很费了番心思。着人把她从水里捞出来绑了,万一她使妖术逃遁,说不定反诬他诽谤。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今晚锦春又证实她去恬池了,不如让皇上亲赴现场抓现行, 到时候怎么处置,全由圣裁。      澹宁居内只有西洋时钟走针的声音,皇帝已经伏案工作好几个时辰了,明黄色桌幔上的奏章垒得越来越高。      时钟当当当敲起来,皇帝搁下朱笔, 揉了揉太阳穴,扭扭僵硬的脖子,站了起来。      照规矩,散步时间到了,顾顺函一看时钟,子时,大好时机。      康熙双手一摆,龙行虎步地走了出去,顾顺函率领了一队人紧紧跟随。      今天李德全抱恙,外围太监补上。      皇帝在前面走着,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不说话,他也不吭气。      “小顾!” 他比紫禁城大太监顾问行年轻,皇帝爱唤他小顾。      “奴才在!”      “烟波廊修的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去走走?”      “回皇上,烟波廊大致修复,这几日画匠还在补齐画工,再搁十天,就大好了!”      皇帝唔了一声,有些不悦,今晚想走一条新路来着。      “皇上!奴才这有桩新鲜事。”      “说说!”      “不过,唯恐有辱圣听!”      “哦?”康熙沿着游廊走,心不在焉地:“奴才竟来拿捏朕的意思?“      顾顺函本已弯下的腰几乎连着地:“奴才不敢,奴才只知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这话,说出来让人害臊!”      他一个太监,能有什么正事?无非是家长里短的一些琐碎,听他说说,或许能转移脑子里消停不下来的政务,康熙点了点头,负手前行。      顾顺函打了个眼色,侍从们便后退数步。待确定左右无人后,顾顺函方轻声说:“不是让奴才看着洛英吗?先前,的确没有多少异状,可这几日,有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看康熙注意听着,得意起来,口舌流畅:“每到子时,她脱光了衣服在园子西边角的池子里耍变化呢!”      康熙收住了脚步,狐疑地看着顾顺函,顾顺函垂首弓腰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左右的地方,皇帝停了,他也原地不动。      康熙继续走起来,暗自思忖,难道她真是妖怪神仙?否则大半夜一个女人在水里折腾什么?顾顺函不至于撒谎,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必然是有其事。      “这情形有几天了?”      “总有四五天了!”      “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倒是不大!”顾顺函斟酌着,皇帝面前不能夸大,若不属实,怪罪下来,脑袋就搁不住了。要说没变化,那也有点扫兴,想起锦春说洛英每日容光焕发,于是道:“不过,依奴才看,也不光奴才一人的看法,见者都这么说,她这几日气色好了很多。”      要不是顾顺函提起,他几乎都要忘记洛英这个“人”了。三十一年的励精图治,外表看着国富民安,可南巡一走动,发现了不少弊端,国家富了,硕鼠乃现,朝廷分发下去的用于国计民生的银子,一多半没有用到实处,他这几个月来,全部心思都花在了整顿吏治上,这个半路上捞上来的“妖女”已淡出了他的脑海。况且,他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人之外的异类。      所谓妖孽神仙,都是人臆想出来的幻象。他想,也许她的出现是某种巧合。他又看了一眼顾顺函,心想,是不是这厮伙同洛英来魅惑君主的,说什么沐浴且气色佳,不过是投怀送抱的前奏,太监给有野心的宫女提供机会,在宫里是双赢的事,合计着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      洛英是什么角色?来路蹊跷,不消几日,就逗引地胤稹胤祥忘乎所以,特别是胤稹,没见过他维护过别人。原来是耍如此手段。      倒是要看看她使哪些花样,若真如自己所猜测,那她也胆子太大了,以为他们父子几个都是好糊弄的吗?      不管怎样,顾顺函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提起兴致,道:“你前面带路,朕跟你一块去瞧瞧!”      夜益深,月光越明,到了清溪书屋后面那片小树林的时候,云层消散殚尽,只剩下半圆的月亮盈盈地悬在半空。      顾顺函一路走的迫切,加上心情激动,走了一身汗。到了小树林,他踌躇起来,没有皇帝的命令,似乎不宜一意地往前冲,如果正好遇着洛英衣冠不整,万一她不是妖怪,太监见了皇帝女人的身子,就是八个脑袋也扛不住。她如今虽只是宫女,也算是皇帝的女人之一。      正犯难着,听康熙问道:“是这里吗?”      “是,奴才让锦春正盯着呢!”。说毕,灵光一闪,不是有锦春吗,忙道:“奴才这就唤锦春出来带路。”      皇帝默许,顾顺函唧唧喳喳模仿了几声鸟叫,一个粉色宫服的女子从树林中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你是锦春?”      “奴婢在!”锦春垂首蹲福。      康熙看了眼锦春,心道,还是个连环局!这个洛英,倒是厉害,鼓动这么多人为她办事。回身一看自己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就这么冲进去,料想洛英无从发挥,因道:“你们就在此地侯着,锦春带路!”      “皇上,奴才们等随时护驾!” 顾顺函及侍卫随从纷纷跪下。      能有什么危险?还怕她劫持谋害他不成?康熙明白,她要是有能耐,不用等到今日。    ☆、第五章   穿过树林,芳草绿地,一弯明月,一池银水。      顺着锦春指的方向,池中央有人正在劈波斩浪。      真是她吗?他不由地走近了看,从没见过女子游水,这样游刃有余好似浪里白条的凫水女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水性这么好,如何当日老四说是把她从水里“救上来”的      那夜她落水时的巨大动静在皇帝脑海中又过了一遍,水底淤泥中挖掘出来的机关零件,以及她心心念念的小玩意集结了工部,监造司的能工巧匠,无人能整理出个头绪。      莫非真有妖怪?      他扬了扬手,示意锦春退下,而后清清嗓子,决意打乱她水中遨游的节奏。      洛英正兴致盎然,猛然听到有人轻咳,毛骨悚然,头发都竖了起来,循声往岸边看去,一个颀长的身影巍然矗立。      “何人在此嬉戏?”      男性地,低沉地,有穿透力的声音,貌似听过,又想不起来是谁。肯定不是太监。不管怎样,被发现了,她什么都没穿,万一被抓起来?她不敢想,拨转方向往另一头快速游去。      是故擒欲纵呢?还是真想逃跑?这情形有意思,他越来越好奇,朗声道:“朕已经看到你了,及早现身吧,若是动用侍卫,恐怕不好看相!”      朕?是康熙!她脑袋轰鸣。险些失去平衡。恬池地处偏远,皇帝大半夜地跑来,只能是有人告密,他是来抓她的。      “怎么办?怎么办?”她瞬间问自己一万个怎么办,但是发现,除了遵命,也没有别的办法。      还好恬池周边树木森然,枝叶亭亭如盖覆着水面,她敏捷地游到树荫底下,脑袋从枝叶从中钻出来,一脸尴尬:“皇上!”      “你是谁?”他低着尊贵的头,肆无忌惮地打量。      “我…” 他事务纷杂,自然已经忘了她是谁了,她闪过一个念头,胡诌个人名,也许能糊弄过去。      他的眼神睿智,即使暗夜,也象星子一般晶亮。      她叹了一口气,糊弄他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我,我是洛英啊!”      “洛英?”也就这个不知所谓的洛英,敢在他面前以“我”自称。      “是!”她的声音弱下去,身子退后,脸遮蔽在浓叶背后。      “看不真切!怎知你是洛英?”      洛英的手紧紧地捏着树干,浑身颤抖,老实说,不着人把她拖出来拷问,已经算他仁慈。她挪动了下身子,拨开那层浓叶,此刻月光太亮,水太清澈,她抬起头,视线对上他的,赶紧垂下眼,脸涨得通红。      海藻般地长发下面是她月光水波中几近发光的身体,他霎时心绪不能自主,急错开眼神,凌然道:“你大半夜地在此作甚?”      “天,天太热,游个泳,消消暑气,我…” 她想哭:“我…,只知道这里人迹罕至,没料到今天您来,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敢在这,游……泳!”      知道他来还在此凫水,便是设局。如今这情形,不像这么回事。也许她是伪装。他重又看她,见她一手牢牢抓着枝干,纤长手臂触手可及。      说她是水妖,还真象。      沉默,良久的沉默。他等着她进一步表示,她等着他宣判她的命运。      “我说……”她沉不住气了。      “唔!”      “我可以起来吗?”      “可以!”      哪怕是21世纪的现代女子,也少有人能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她等着他背过身去,他却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没有回避的表示。      她红了脸,他却扬了扬眉。      “请皇上回避!”她轻声道,      他极爽快,没什么话,退了几步,背转身去。      洛英迅速地爬上岸来,慌乱地寻找藏在树荫下的衣服。      康熙转过身来,女人苗条的身体背部一览无余,那线条修长盈润,宛若西洋人进贡的女神雕塑。他想起初次见她时的情景,那时她“从天而降”掉落水中,胤稹差人把她“捞“上来,她晕过去了,穿着奇怪的紧身衣服无遮无拦地躺在甲板上,这个女人,真是百无禁忌。      洛英找到衣服,顾不上身体湿的干的,赶紧穿到身上。领口一些繁琐的蝴蝶扣,越着急越系不上,系不上就不系了,这样已比刚才浸在水里强多了。      也不知他如何处置她,不用罗织什么”妖术“的罪名,有伤风化就够她吃一壶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回转身去,发现康熙正坦然地看着。难道他一直在看,可是她顾不上,看就看吧,只要放她一码。      她上前蹲福:“惊动圣驾了!”      “不是朕惊动了你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      听着象责备,又象嘲讽,洛英忙说:“皇上恕罪,游水是我的一个癖好,并不想叨扰任何人,今天与皇上不期而遇,以后再也不敢了!”      话说的顺理成章,讨饶讨的恰到好处,她的神色,已无惊慌羞赧之态,仿佛只是犯了打碎花瓶之类的小错。要是换了别的女人,如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一个男人面前,若无意亲近他,真要羞愤至死了。      “你水性这么好,当日怎么让老四救你?”      “我并没有让他救我,是他硬要拖我上岸!”      “这么说,是他妨碍了你?“      到底是皇帝!这下就明白了。她想,抬起头,他眼里的冷光迫得她又低下头去,道:“ 不敢!”      “不敢并不表示你不想,朕问你,当日要是老四没有捞你,你意欲何往?”      她有冲动想和盘托出,他不是历史上少有的明君吗?不,不能,就算是明君,也未必能理解现代的科技,就算理解,也未必能饶过象她这样的不速之客。      “我意外落水,并非不习水性,有一些事,委实记不实了,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东西,自谋出路,劳烦天家,实非所愿!”      话说到这个份上,看来伙同顾顺函锦春意图上位的猜测是站不住脚的。她不是神仙妖女,也不是普通人,此事值得琢磨,但显然靠问是问不出来的。      “你起来吧!”      洛英站起来,又施了一礼,抬眼看他,他没有瞧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湖面的波光粼粼。      “没有别的事,我就告退了!”      他不予理睬,沉吟片刻,回过身来,走向她:“ 你必然知道,有许多种方法可以让你把所有的事情想起来,也有许多种方法让你把不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危险喷薄袭来,他是恼了,要拷问她,关押她,还是索性处决她,他步步走来,她节节后退:“皇上,我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意愿伤害人。”      此时她已退到湖畔边沿,后脚踩空,眼见又要掉落水中。 “啊…!” 她失声尖叫,立时腰肢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被拉回到了地面。      他怀里有一具半干的身体,夏天单薄的绸衣衫,紧紧地搭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全湿了,拢在脑后,五官立体地呈现在他眼前,没有一点脂粉,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然的香味。      “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声音低沉,她的心狂跳起来,那声音象麻醉一般酥迷了她的神经,抬眼瞧去,他浓眉下有一双海一样深的眼睛,须臾间她不能自持,脑袋一片空白。      双方几乎同时放开对方,恬池上空升腾起来一阵雾气,无处不在。      他放开她,作速离开,抛下了话:“你这个样子很不像话!好好打理一下,再走出去,虽然夜深,保不齐遇到人。”      皇帝疾步走来,等候着的一干人跪地迎候,他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往回走。见皇帝的脸色凝重,也不见洛英出来,顾顺函紧紧跟着,心中七上八下,预感十之八九办砸了事。果不其然,康熙突然恨声道:“狗奴才!”      顾顺函闻言摔倒在地,连抽自己嘴巴:“奴才办砸了事,奴才该死!”      “你!即日起禁闭七日以自省!那个锦春,派她守皇陵去!“      “谢皇上恩典!”顾顺函伏地谢恩,偷眼看去,宫灯昏黄的光,明明暗暗地映照出的是康熙一如既往的威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皇帝的嘴角居然挂着一丝浅浅的笑纹。      热! 晌午未到,知了就叫得歇斯底里,几个小苏拉拿了长竹竿子在澹宁居前后院那几棵蓊郁的老槐树下赶知了。      顾顺函站在门外指挥,皇帝目前在烟波致爽斋与几位近臣商讨国事,午后便要回澹宁居小憩,这些知了段不能打扰了万岁爷的清休。      忙碌了小半个时辰,知了被赶的差不多,顾顺函命几个小苏拉原地待命,谨防知了去而复返,离皇帝午休尚有些时间,他倚着门栏想起了心事。      关他七日,派锦春去守皇陵,他很快就明白了皇帝是不想把洛英游泳的事情说漏出去。      在他禁闭期间,李德全暂时代理畅春园总管,对洛英,李德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锦春走了,洛英就住了单间,甚至乎,考虑到天热,清溪书屋白天加了几个冰盆以去暑热。      就如同盲人听觉特别灵敏一样,太监对男女之间的情愫比当事人还敏感。回想当晚康熙脸上暗隐的笑容,顾顺函估摸着十之八九皇帝心里是有了洛英了。不过后面的事情他没有想明白,按理说皇上看上了某人,占为己有是分分钟的事情。他禁闭出来都已经七八天了,距那次“游泳事件”小半个月过去了,康熙啥动静没有,甭说召见洛英了,就是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好似浑然忘了这个人。      而洛英,规矩了几日,故态复萌,虽然不再游泳,锦春不在,她在清溪书屋更我行我素了,别人穿的七端八正,而她偏那么怕热,打量着别人不知道,有了冰盆也只穿一件薄绸旗袍,睡觉看书,日子过的比谁都自在随意。      他们之间到底有些什么?顾顺函不相信什么都没发生,自他禁闭出来,皇帝对他的态度明面上瞧不出来,可他自己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柔和很多,他私心猜测,是因为他和皇帝共同拥有一个秘密的缘故。      没有像对锦春那样打发他去守皇陵,是皇上与他私交好?还是,他猛然醒悟过来,也许,他还有些用,在皇帝与洛英这件事上。      思路理清,他觉得神清气爽,抬头望天,天青如海子,顾顺函的心敞亮得很,为皇上办差,哪有不尽心尽力的,办好喽,二总管大总管,好日子就不远了。    ☆、第六章   屋内西洋时钟敲了十一下,还差一个时辰皇上就要回来了,他撩开金丝竹帘走到屋内检查工作,屋内各个角落密集地放了十来寸的冰条,整个澹宁居凉凉地没有一丝热气,茶水衣物备的妥妥帖帖。迈过落地罩,碧纱窗下紫檀木罗汉榻一侧的软屉上放了几本皇帝要看的书,皇帝看书看的勤,隔三岔五地开书单让人去清溪书屋取书。今天的书不知道取来了没?换书的差事是他徒弟秦苏德的事,此刻德子正在槐树下守知了。他走出门,问德子:“今儿皇上要看的书取来了吗?”      德子热的有点耽头耽脑,朦猪眼耷拉着,说:“皇上要的《通典》生僻的很,洛英姑娘找了半天没找着,我惦记着这边的知了,交待了姑娘找着了让人送过来,估摸着这时辰也该到了!”      洛英!这是个机会,顾顺函脑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让洛英送书来,看看皇帝的反应,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若属实,赶紧穿针引线,皇帝面前讨巧,未来主子那边也搞好了关系,洛英虽然礼仪不大周全,身份惹人猜疑,就凭着太监见了也垂涎欲滴的身段小脸,前途未可限量。至于她是妖是神,都不重要,皇上喜欢,就是主子。      “德子,赶紧地!别杵在这树底下了,跑趟清溪书屋,让洛英姑娘过一个时辰亲自把书送来,别问为什么,快去!”      康熙回来,洗脸净手更衣,顾顺函敬上冰镇的梅子茶,他抿了一口,舒齐不少。靠在罗汉榻上,翻弄着软屉上的几本书,没有发现自己要看的,问随伺一旁的李徳全:“《通典》呢?”      李德全暗暗跺脚,这小顾,事情办得不地道,皇上的事,竟出纰漏了!讪笑道:“一早就交待了小顾,谅是书生僻,不好找!”      康熙不大乐意,但他不愿太难为底下人,耐着性子看着站在落地罩外的顾顺函。顾顺函急的飚汗,心想,洛英真是实性子,说了一个时辰,一点都不早到!谁料想皇上今天提早回来了。得!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吃不了兜着走!正要跪地求饶,听得门外有细细碎碎女人说话的声音,他耳朵灵,细辨,听到《通典》二字,顿时释然,说曹操曹操到,这不送到了!忙不迭地垂首作揖:“皇上,大总管说的对,这书不好找,清溪书屋找了一早上,此刻才把书送到!”      皇帝也听得门口隐隐有声音,清溪书屋,是女人!他心一动,莫不是洛英送书来了?自那晚恬池别后,他心绪不宁好几日,百思不得她的来路,更要不得是,这种思想还伴随着她嫣红的脸颊、温热的身体和自然的香味。甚荒唐!他怪罪自己。原本把洛英纳入内务府是为着禁流言管皇子的,然而自己竟如老四一般地被迷惑了。过了几日,忙着忙着,心情终于平复下来,他想,时间会使一切平静。为君为父,他总算把持住了尊严。      门外女人又说了几句,他潜心细听,辨出是她的声音。大白天的,她总该衣衫齐整,不知是什么样的光景?他迟疑了片刻,终于好奇心作祟,道:“让她把书送进来!”      大伏天走在日头里,淡紫色旗袍外还得罩粉色比甲,她出了一身汗,鬓发都粘在了耳际。朱红色描金漆雕花房门打开,冷气迎面而来,进了门,周身舒爽。      迎面是紫檀木锦绣河山大屏风,绕过屏风,向左站定,垂着纱帐的落地罩后面大概是皇帝的寝处,朦朦胧胧地她看见罗汉榻旁边垂首侍立的应该是首席太监李德全,而斜倚着靠枕的正是半个月前见过的康熙皇帝。      即使隔着纱帘,洛英的心还是突突地加速跳动起来,她想,也许是上次见面太尴尬了,所以她才这么不知所措。      在顾顺函的默示下,她跪在地上,把书举起来,说:“奴….奴婢给皇上送书来了!”      她倒晓得自称奴婢了! 算有长进! 康熙唔了一声,宫人撩开纱帘,李德全走到洛英跟前,取了书,纱帘复又垂下。      纱帘掀起的那一刻,皇帝似是无心地一瞥,见她寻常宫人穿着,头发一丝不乱梳成小两把头,没有发饰,只在发际插了一朵玉兰花,黑色的发衬着白色的玉兰,颇有空谷幽兰的气韵。她垂着头,旗袍领子上面粉颈赫然在目,他忽然觉得口中焦渴,又喝了口梅子茶。      皇帝在翻阅手里的书,没有人说她可以站起来,洛英只好继续跪着,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六七个人在这儿,屋内安静地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到。她觉得闷,但求早点离开这间屋子。      他的视线越过书,看洛英跪在那里,入定的模样与一般宫女毫无二致,头低垂着,不见她的脸。他说:“这不是朕要的书!” 说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洛英诧异,抬起头,见他姿态闲适,目光却炯炯地透过纱帘看她,猛听得顾顺函在旁低喝:“大胆!皇上也是你看的吗?”于是她惶惑低下了头,觉得奇怪,要的难道不是《通典》吗?      康熙拿上书,站了起来,宫人撩开纱帘,她低着头,见他暗黄色绣龙的平口履离她越来越近,这不紧不慢的步伐让她联想起那晚搁在她腰肢上的坚硬手臂和他海一般深的眸子,一时间甚是心慌。然而还没等回过神来,她便听“啪”地一声,书被扔在地上,只听他说:“朕要的是唐开元时期的版本,不是明万历年间的,拿回去,再去找!”      各人的反应不一。      顾顺函的第一反应是,早上可没交代说是哪个版本的,紧接着第二个反应是,故意找茬啊!      李德全细眯小眼睛溜一眼跪在地上的洛英,心想,皇上小题大做,这姑娘有事了。      洛英脑袋发懵,还有好几个版本吗?怎么早不说清楚?嘴里却只好应道:“是!”      她跪在他脚旁,离他不过咫尺。玉兰花的幽香钻进他的鼻子,但见她耳廓小巧,几缕碎发衬的侧脸细瓷一般洁净,他想看看她是什么神情,说:“起吧!”      “谢皇上!”她站了起来,其他女人至多只到他的肩部,她颇高,矮他只有半个头的距离。她娟秀地垂着眼,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心理,他对于看不到她的眼睛,感到不满足,于是面对了她,也不言语,只是看着她。      灼人的目光在她周身打转,她本已心慌,此刻更心跳如雷,红色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渐渐地到了脖子根,连耳垂都红的娇艳欲滴。这气氛真让人受不了,她透不过气,觉得呼吸都困难。上次他既然已经放过她,今天应该不会再与她为难了吧?她心一横,你看我,我还看你呢!然而眼风往康熙处一飘,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即刻败下阵来。      他心满意足,道:“退下吧!晚上送过来!”      得!有戏!顾顺函看着徐徐退下的洛英,得意极了。      翻箱倒柜找了一下午,找到了开元版的《通典》,她打开看看,没有看出多大的区别。      让晚上送过去,晚上是什么概念,也没个钟点,就天黑过去吧。      夏天天黑的晚,吃过晚饭好一会儿,眼看最后一抹红色西沉,她才揣着书提着灯笼往澹宁居走。比起中午的一路骄阳似火,晚上偶有清风,刚开始还愉快,临了快到的时候,看见澹宁居亮如白昼的黄色水晶宫灯,想起日间的种种窘迫,洛英又忐忑不安了。      苏拉见了她,进门通报,顾顺函笑嘻嘻地迎了出来,平日看着就和善,今天更是得了喜讯般地欢快。      她欠欠身,道:“皇上要的开元版的《通典》我找着了,烦请公公转交!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别的宫女子恨不能找机会在澹宁居逗留。她是怎么回事?矫情?害羞?还是笨?顾顺函收了笑容,拎起吊稍眼:“别介!皇上交代的,要姑娘晚上送过来,就得姑娘亲自交上去,咱家可不敢代劳!”      大约免不了又见一面,她打起精神,问道:“如此,请问皇上现在在吗?我这就呈上去!”      “呦,姑娘,你来畅春园也有一个月了吧?这园子里谁跟你说过皇上是说见就能见的?”      “那?” 到底几个意思?见还是不见?洛英焦躁不安。      顾顺函一计较,皇帝眼下正在跟高相索相几个谈事,没个把时辰下不来,等大臣们走了,他再把洛英带过去。今儿中午皇帝看她的眼神可以说是很不平常,一旁窥视的宫女太监无不看的心惊肉跳。没事找事地让她晚上送书来,看来要成事儿。这个把时辰,说什么也不能让洛英一个人干等着,此女有点不搭调,搞不好等不及自个儿走了。眼下里面有人伺候,有他没他没关系,他就在此陪着洛英,一者套套近乎,以后用得上;二呢,洛英空长了副好相貌,说话做事都有点愣头愣脑,得好好指教她,跟她说个一二,改明儿她得宠了记得他顾顺函的好。      顾顺函把洛英拉到耳房,耳提面命地说了两个多小时,尽是些皇帝的爱好啊,紫禁城里那几个主子得宠之类的事,直到听得大臣们请安告辞的声音,他终于住了嘴。      “姑娘,听明白了吗?有你的好!”      洛英点点头,吱唔一声应付过去。心想,好什么?皇帝是好,好又怎样,做他的第n个老婆?即便终生不能回到现代,守一辈子的清溪书屋,也好过在那活死人城里给人作不知道几十分之一的小妾。      顾顺函看洛英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恨不能把话说明。然而皇帝那边不能耽搁, 他带着洛英出了耳房,让她侯在廊下,亲自进去通报皇帝。      康熙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仔细斟酌着那几个贪墨大员是不是该动,如何动。顾顺函汇报说洛英拿了开元版的《通典》在外侯着,他看一眼窗外,婆娑的月桂树下有一个婀娜的身影站着,他一肚子的腌臢事,又想起自己日间不由自主的行为,心情烦躁,蹙眉道:“把书留下,让她回去吧!”      原以为买卖就要成交,可是皇帝变了脸,换了个人似地。圣意难测,顾顺函回到门廊下,取走洛英手里的书,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姑娘,皇上没空见你,把书留下,你走吧!”      “好嘞!谢谢顾公公!”她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    ☆、第七章   康熙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已是夏末,白天还是热,早晚已带着秋天的凉意。这期间,他回了趟紫禁城,处理了些棘手的官员配置,幽深的太和殿太监拖长了声调唱诺,一个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如今因为贪得无厌而被摘去了顶戴花翎,数人有性命之尤,他坐在高高的朝堂之上俯视众臣,孔雀花翎支支颤抖,官员个个噤若寒蝉。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牵连,真正摘得干净的能有几个。然而他不能大动干戈,只能杀鸡儆猴,事情还要这个庞大的体系去承担。回到后宫也不省心,有裙带关系的妃嫔泪水涟涟意图疏通关系,没有关系的,政治敏感性极强地利用机会举荐自家兄弟。这天下之大,唯一没有私心的,竟只他一人而已。他感到疲累,事情处理完逃也似的离开了紫禁城,这次就他一个人,一个妃嫔也不带。      那日午后,皇帝靠在榻上,拿起手边的书,翻了几页,心绪纷乱,书上的字像跟他做对似地,迎面而来,不留痕迹而去。他合上书本,发现这是那本颇费周章的《通典》。      自那日之后,他有二十多天没有见过她了。      “把这本书换了吧!” 他搁下书,说。      顾顺函诺诺地拿走通典,皇帝又打开另一本书,终是没有情绪,看了几个字,就撂到一旁。      左右睡不着,他坐起来。侍女上前伺候好衣冠,他拿起一柄湘妃竹扇,也不吱声,走出门去。      皇帝的脾性阴晴不定,李德全与顾顺函都不敢跟地太近,遥遥地离皇帝一箭之地,亦步亦趋。      出了澹宁居,明蓝的海子水面飘来徐徐清风,头脑清新些许,他想起日前还在休整的烟波廊,现在也该齐备了,便道:“去烟波廊!”      顾顺函一溜小跑,在前面带路,皇帝居中,李德全像个幽魂一样毫无声息的跟在后面。园子里静悄悄地,所有人都训练有素,绝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烟波廊贯穿了畅春园所有联通的水域,前湖,后湖和湿地,烟波廊如同一条玉带,把它们链接起来。人在廊下,一步一景,山光水色应接不暇,皇帝边走边看,只见水鸟掠起,鱼儿远游,秋日萧索的景象已经初现端倪。      前方引路泥鳅一般活络的顾顺函突然停了脚步,原来远处拐弯转角的廊凳上,坐着位紫衣女郎。      皇帝游玩的地界,他人怎可逗留?此人是不想活命了,顾顺函欲上前驱逐,正巧那女子抬头眺望远方,瞧真切了,是洛英!      顾顺函看见了,皇帝也看见了。其实,那斜倚着阑干的修长身姿,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粉紫色的宫女旗袍,长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茫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浑然不觉他们的存在。      顾顺函回头,见皇帝瞧着她出神。如此情状,轰她走恐怕破坏兴致,他静候片刻,方打千道:“不知哪个宫女不懂规矩,坏了皇上赏景的兴致!奴才失职,奴才这就驱逐她,好好治她罪!”      康熙没有作声,移开了视线,远眺去,湖光山色景色怡人。他缓口气,沉郁好些天,此刻仿佛释怀了些。眼角余光勾留着,遥遥地见她似乎动了动,忽然担心她发现他,便转过身子往回走,边走边摇动手中的扇子,道:“今天就到这儿吧!烟波廊景儿不错!”      七月底,桂子吐蕊,晚荷盛开,树林颜色斑斓,以往这个时节,总有皇帝的新宠在畅春园住上一段时间,美景美人相映成趣,一副人间仙境的至美画卷。      今年皇帝清静,不近女色已一月有余,莺莺燕燕便失去了欣赏畅春园秋景的机会。女眷少,园子里更加安静,满园子无拘无束地除了皇帝,还有那个不懂规矩的“妖女”洛英,她经常以为无人察觉,专找景致好的地方蹓跶。      一来二去总有遇着的时候,也不知为何,远远地望见,彼此都不自在。他装作视而不见,她呢,实在躲不过,就蹲在路旁行个礼,否则就遁形到假山或树木后面,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开始自由活动。      颇过了些时日,宦场动荡渐趋平稳。那一日,在寿萱春永殿议事,各方奏报均显气象一新,康熙阴沉数月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丝笑纹。午后时分,皇帝接见了几个陛辞的年轻官员,二三十岁的青年,立志高远,朝气蓬勃,不易激动的皇帝受了感染,不由得也意气奋发了一回。      时交酉时,群臣方才散去,从理政区回畅春园内园的时候,天气阴沉,更有些彤云密布,但康熙兴致很高,坐在车辇之上,放眼望去,一切悦目。顿时兴起,他停了辇,要自行走回澹宁居。      李德全不放心,抬头望天,提醒道:“皇上,这天气,可能要下雨,您看?”      皇帝不以为意,沿着草木扶疏的甬道漫步,道:“不打紧,有雨就找个亭子避一避!”      李德全道“嗻”,退到一旁轻声吩咐跟从的小太监去准备雨具雨服。      雾色渐浓,亭台湖泊均被浓雾笼罩,烟雾缭绕如同水墨山水一般。      康熙赏景正在妙处,可惜天公不美,丝线般地雨点纷纷洒洒而下。秋雨极寒,直击内腑,皇帝只得收拾心情,就近往临湖小丘的花聚亭大步流星走去。      雨丝阻人视线,他到了亭内,才听到有悉悉索索地声音,原来朱红色的亭柱挡住了一个人,他之前竟没有察觉。      花聚亭中心四个圆杌围着一张石桌,桌面上放着笔墨宣纸,洛英正在潜心作画,不成想会被人打扰,抬头一看,只见来人身穿宝蓝色团龙四开裾常服,腰束同色白玉带,头戴玄色常服冠,负手站在亭口,圣相庄严令人发怵。      洛英不由暗叹,诺大一个园子,近千亩地,怎么这么容易遇上?      皇帝见是她,也略诧异,但须臾间便神色漠然。      洛英搁下毛笔,离了圆杌,屈身行礼:“给皇上请安!”      他示意起身,走到她身旁看她铺在桌上的画。      他走过来,她总要退让。亭子玲珑,她往后走了两三步,已到边缘,只好背倚亭柱而站。      康熙也不客气,径自坐了,问:“你会作画?”      “算不上会,聊以自遣!”      他细细地看,暗自吃惊,此画布局景物远近都很讲究,极似西洋画的风格。他想起顾顺函之前汇报说她会用英文写作,难不成她是异域人氏?      他把视线从画转移到她身上,她倚着亭柱站着,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浅紫色宫服,雨丝打湿了她的两袖,她大概有些冷,又颇窘迫,面色苍白,目光闪烁不定。      抬眼时,目光明媚,垂眼时,婉约可亲。花聚亭弥漫着淡淡的桂子清香,连绵的雨丝隔绝了周遭使小亭成了一个独立世界,他今天心情好,只见在这小世界里,眼前那人,坐也宜,站也宜,依傍着亭柱更相宜。      他不发一言,只是看她,她一发难堪,道:“不打扰皇上了!我…,奴婢,收拾一下即刻就走!”      说完,自走过来收拾笔墨。      “你学画多少年?” 他问她。      实际上,她自小就在父母的督促下学画,颇具专业水准。但如果这样回答,势必又牵连出许多其他问题,比如父母是谁,师从何处,她不认为自己有强大的能力编出一连篇的谎话,不如糖塞过去。道:“自己瞎画的!”      “那你倒是极具天赋!” 她不肯说实话,他也不追究,淡淡地说。      “谢皇上夸奖!” 她手上动作加快,一转眼,笔墨都收拾妥当,只剩未完成的画还在他眼皮底下,他不时地看,她不好意思当面把画抽走。      “顾顺函没有教你嚒?” 他问。      洛英停下动作,等着他继续。而他却不说了,只是瞧着她,眼睛深不见底。她耳根莫名地烫了,低下头,他又说:“朕说话的时候,你手忙脚乱的,算是哪门子规矩?”      这话若用严厉的口气说出来,搞不好要拖到慎刑司打一顿板子。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低沉的嗓音像落在心坎上的雨点,静静地滋润着她的肺腑,她眼梢抬了抬,遇上他的深潭一般的眼,方寸顿乱,然而她一再警告过自己,千万不能在沾惹上他,是以强压心神,道:“教化司的嬷嬷教过的,是我忘了,皇上恕罪!”      “我?”      “奴婢!”      他微微笑了,道:“ 朕的奴仆遍布四海,哪里缺你一个?”      他的话模凌两可,也许是说,她不是四海之内的人,不是他的子民,或者是说,他子民太多,他不计较是否有她。不管怎样,她本来就觉得自称奴婢非常屈辱,乐得顺水推舟,回道:“多谢皇上!”      他不置可否,回头又去看她的画,道:“你的画还没有完成,不打算继续吗?”      她倒是想继续,但是他在这儿,那还有心思作画。于是讪笑着:“ 出来有一阵子了,书屋的人也该找我了!”      分明是托辞,她整日都在闲逛,书屋也没有指着她当值,况且雨下得这样大,她着急着走,就是为了躲避他。回想起来,无论在恬池,还是澹宁居,哪一次她不是匆匆逃走。他知道她不怕他,大概起先是困窘,现在夹杂了羞涩,不管怎样,毕竟都汇成了风情,化成丝缕,侵占着他的闲暇时光,使他终朝若有所失。      “你过来!”      亭内空间那么局促,他和她之间不过相隔一个圆杌,再要过去,非到他面前不可。洛英心中有事,此时更警钟大鸣。但是皇帝的吩咐,不能不遵从,她挪动了两步,蹲身下来,道:“还有些什么吩咐?”      她不涂脂粉,自有芬芳,令他想起,曾经,月夜之下,恬池之畔,玲珑莹泽的身体在他怀内瑟瑟发抖,那一双妙目,与他对视,直击灵魂深处的坦诚,一时间,使他忘却了还拥有一个天下。      原来,那时起,已情根深种,不管他怎么压制自己,不想与老四他们一样被她迷惑,都不管用。      “抬起头来?”      洛英迟疑,缓缓仰头,原本苍白的脸色被不由自主的情绪带动,从内里透出红色来,春花一般绚烂,她瞥眼过去又迅速收回视线,眼波流转之间,他的心已漏跳了几拍。      “怎的不敢看朕了嚒?”      洛英此时心跳似捣,她有过一次恋爱,对方是大学同学,情侣间该做的事情都做过,却不曾有过这种想要逃避又欲罢不能的感觉。      若他不是清朝的皇帝,那就只剩下欲罢不能的感觉了。      “如果皇上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退了!” 她轻声道。      然而他没有允许她离开,反而俯身过来,沉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际,他宝蓝锦袍上金丝绣成的团龙侵袭她的视线,衣服上熏的龙涎香自恬池那夜之后一直让她魂牵梦绕,此刻撩得她头晕目眩,不能自支。      “皇上!” 李德全找来雨具,怕花聚亭窄,淋湿皇帝,匆匆赶到,雨势滂沱,待得走近,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皇帝闻言抬头,洛英趁机站了起来,什么都来不及拿,连声告辞的话都没有,飞身奔了出去,李德全想拦都拦不住,不久便见她翩翩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第八章   雨一直下到黄昏时分,才渐渐转小了,现在夜幕低垂,还淅淅沥沥地,不象停的样子。      “秋雨缠绵,大概今夜是不会停了!” 新来清溪书屋当值的如蝉说道。      洛英嗯了一声,看着窗外竹叶上滴下水滴,汇入清泉,心情怎么也安宁不下来。      她回到书屋,已浑身湿透,盥洗一番,换过衣服,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坐在窗前,大约有一个多时辰了。      “姐姐过会儿去澹宁居的时候可要带好雨具,别再象刚才那会儿淋的跟落汤鸡似的!”      如蝉大约十六七岁,年纪虽小,心思却极细密,叮嘱洛英起来,象长辈似的。      “我头脑昏沉,如蝉,要不,你帮我跑一趟!” 洛英皱起眉头。就在晚饭时节,顾顺函已经来过了,今夜亥正时分,请洛英送一套“资治通鉴”过去。      她刚才一路狂奔回来,其实大可不必,他要找她,岂是她躲的了的。      如蝉上前挽她的手腕,一摸体温如常,道:“我可不敢,皇上指派的,谁敢越俎代庖,不想活命了吗?”      见洛英面有难色,又笑道:“你何必如此,姐姐如此品貌,荣发只在朝夕之间。面圣是件荣耀的事,姐姐要惜福才好。”      惜福,她要惜福,就不该做这次时光机器的试验,如今进退不由自己。她扶额长叹,劝慰自己,也许他真的只是要看书,是她想多了。然而想到花聚亭中耳边绵密的呼吸,不由得脸又红了。      桌上的画稿康熙已经看了数遍,越看越疑心她的来历。打开造办处的折子,写着:“衣色墨,料柔韧,可伸展;裤色蓝,料坚硬,耐磨折。此等材料,古往今来,未曾见也。另金色器械,机构巧妙,尚无可解之法!”      造办处汇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月余来潜心研究洛英的衣物及她携带的小玩意儿,至今一筹莫展,她的来历,真是无从说起。      胤稹说,她没有不良企图。他先前听着,只当胤稹对她有特别好感,才护着她。现在看来,她这样的一个人,能有什么害处?若真如坊间所说的是神女并具有法力,她那么想离开这里,早就脱身而去了。      没有那些探不出究竟的东西,光凭她自己,她走不了。      即不能看出什么,还让造办处一再分析,只是徒增口舌而已。他朱笔一摇,在折子上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朕已查实,此非中国之物。着即送呈乾清宫封存。”      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厚厚的一摞,洛英拿着一半,德子拿着一半。德子手里提着米色纱灯,看着洛英心事重重,不好多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走。      “姑娘,到了!”      她抬头一看,琉璃瓦下悬着一排水晶宫灯,可不是澹宁居吗。      上一回让洛英在耳房等了两个小时,这次倒快,顾顺函一通报,就让她进了向南的正房。      跟着顾顺函往里走,三步一哨,五步一位,七八米的路有十来个太监宫女当值,个个垂首低目站的毕恭毕敬。走了十来步,迎面一道垂着宝蓝撒金软帘的门,门帘一掀,就是皇帝办公的地方了。      顾顺函停下脚步,只见洛英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赞许道:“对了!姑娘家就得有点端方的样儿!保持着,待会儿见了皇上别走形!”      洛英心中忐忑,只点头道是。      皇帝的办公室没有多么奢华。夺人眼球的是两面书墙,有一面井井有条的堆放着一垛垛卷宗。      室内最大的家具就是那张书桌,比常规的书案大出两倍,明黄色的绸桌缦,四角垂着长长的宝蓝色的丝滌缨络。皇帝坐在书案后,提笔正在写些什么,洛英进去行礼,他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写了起来。      她想太多了,照这情形,也没什么。      她找了个角落站好,观察下来,屋内侍从不多,李德全和顾顺函之外,还有两名侍女 ,个个正襟危立。室内森然,自鸣钟分针走动时”哒哒“的声音更显突兀。洛英站着的角落正好对准立地自鸣钟,到清朝这几个月,还是头一回看到时间,发条齿轮带动着时针分针的转动,这是一个机械装置,算是和她以前生活有些交集,如果时钟是一个人,她竟是带着些爱慕地看着它了。      钟面是整片的玻璃,玻璃里模糊的站着一位穿着宫服身材修长的女子,那是她的身影。她不习惯看着古装的自己。这也许是个梦,哪天早上一醒过来,就刷牙洗脸去实验室上班去。      “咳!” 皇帝清了清嗓子,洛英循声看去,见他换了件月白色的袍子,腰间束着白玉腰带,一发地端方优雅。他一直低着头奋书,忽然抬起头来,洛英猝不及防,目光不得回避,四目勾连,不由又觉得异样起来。      一时间又心跳如鼙鼓,未几听得他说:“今天就到这里罢!”      于是门帘打开,鱼贯而入几位太监,提着装奏折的匣子,皇帝看着李德全顾顺函亲手把批好的奏折一折折装进匣内,堆成高高的几叠,一众人等,运送着渐次退了出去。      而后有宫女入内,伺候皇帝净手洗面,奉上酽茶点心,又渐行告退。      这一番热闹过后,才真正夜阑人散,洛英抬头看时,室内除了她和皇帝,再无他人。      “皇上,书送来了!” 她急于交差完事。      “呈上来!” 他端坐在书案后面,说。      一共二百多卷,她和德子二人拿着都颇吃力,总不见得全部呈上去,她犹豫了一会儿,拿了最上面的第一卷,走到书案前,高举着送到他面前。      “要看第九卷!” 他瞄了一眼书,不接过去,说。      不早说!洛英腹诽,回到放书的案几旁,正要找出第九卷,他却跟着走了过来,说:“朕改主意了,改第十卷了。”      说话间,他的手也伸过去拿书,正好拂过她缩回来的手,简直见鬼,男女之间肌肤接触本不在意的她,一时间又红了脸面。      沿窗一溜炕,皇帝走过去,靠在炕上看书,眼睛却越过书面,凝视着她不错分毫。      只见她身穿秋香绿长身旗袍,外罩墨绿镶黑边对襟比甲,一根长长的辫子,大概是缺乏,头上身上一应首饰都无,至简单的装束,赛过珠宝无数。      今天花聚亭回来,他心猿意马,脑子里全都是她,就好像累计的病症,爆发出来,就已经是沉疴。      处理完她的物品,他又召见了法国传教士白晋,希冀西方人的视野可以帮他开拓些想法,找到她来历的蛛丝马迹,可惜白晋也没说法,只是说有些神秘事件人类是不得而知的。      白晋走后,他甚至想找胤稹问问关于她的事情,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主意,胤稹与相处她总共不到几日,了解她还不如他多,胤稹也许对她有些想法,但不见得有机会实现,提起来,倒反而提醒了胤稹。      到了晚膳时间,他下了决心,不能一直悬着了,管她是神秘事件还是妖女,他要把她收了,否则长此以往,心悬意念地,真要成病了。      眼下,她就在面前,似有意,又总在躲避,他觉得无从下手。这在他也是首次,以往,他一伸手,女子们便往他怀里躺,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一点波澜都不用起。      “皇上没有吩咐了吗?” 她又想走。      “你的画还在朕这儿呢!”      她不想也不敢要,道:“ 画着玩的,算不得什么!”      “不是还没画完吗?” 他坐起身子,说:“就在书案上,去,把它画完!”      “现在?” 洛英愕然,看一眼时针,已经快十一点了。      “就现在!” 他离了塌,悠然地踱起步子。      “太晚了,唯恐打扰皇上休息!”      皇帝没有立时答话,待走到离她摩肩擦肘时,说:“不妨!”      洛英的耳根子很不争气又红了,逃也似地走到书案前,书案上果然放着她日间未完成的画卷,展开画卷,是她用毛笔写生的亭台楼阁,她因为不擅用毛笔,其实画面不堪。      “容我把画拿回去,皇上要看,等我画完了送…!”      “此地,此刻!” 他暂钉截铁,不容分辨。      她无奈,提起笔:“献丑了!”      画了几笔,听他说道:“不对!”      “怎么不对?”      “你提笔姿势不对!笔应该这样拿!“ 他拿起一支笔,演示给她看。      她按着他的样子,他却看不过去,走到她身后,握起她的手,放在笔杆子上,道:”这样拿,笔势才稳!”      他温热宽厚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洛英耳际鼻畔尽是他的气息,她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味道,然而又觉得不应如此。      “知道了!” 她挣脱开手。      他犹豫了一下,放开手,也不挪动位置,负手站着,道:“继续!”      她勉力画着,每一笔都艰难,他在她身后,她如芒在背,直觉得他的目光,并不在画上,直在她身上审视。      寥寥画了几下,大约可以充数,她撂下笔,道:“景物不当前,有些我记不清了,只能这样了!您如果不满意,回头重画了,再送过来!”      他不接话,只是呼吸越来越急,而洛英也不好受,心简直要跳出嗓子眼,她想逃,但是他把她夹在书桌和他中间,要离开,除非推开他,可他现在就象块烧熟的烙铁一般,她绝对不敢碰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在她耳边呢喃。      “这些天来,朕就失了魂、落了魄,什么事都干不成,心里念里只有你,这样下去,怎么了得。” 他声音低沉,一层层地往她耳里递,她想往旁边避避,他已一手扶住她的脸庞,一手搂住她的腰,唇在她颈畔厮磨。      “别这样...” 她试图掰开腰间的手,犹如螳螂撼臂。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      “或者根本不是人!“ 他扳过她的身子,逼她正面看他。只见她一面瑟缩着推他,一面脸上粉面含春,她总是这样,抗拒里带着诱惑,让人不知如何进退。      “否则怎么如此慑人魂魄?” 他说完,对准她颤抖的双唇吻了下去。      那气息排山倒海,洛英徒然无功地挣扎了几下,未几就如同溺水的人任凭风浪起伏。他强势地把他的气味输入她的口中,交缠着形成了仿佛烈焰般地毒蛇,灼烧着她全部的神经,她的脑袋渐渐地不清醒了,一种销魂蚀骨的酥麻,她从来没有经历过。      她慢慢地开始反应他。他颇意外,一贯以来女子们都是被动的接受,不曾有这样大胆活泼的追逐游戏,她不是大家闺秀,但应该也不是青楼女子,他停下来审视她,她想起来她是不能与他有纠葛的,不由得用手捂住了脸,又抽身要走。      火势已经燎原,他哪肯放过她,管她是否清白,管她是人是妖,今夜若是不能一尝夙愿,这分分秒秒如何捱过。      他拉住她的手臂随手一拽,她便跌落他的怀里,没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她拦腰抱起,向着炕大步走去。      她手足乱舞:“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不愿意!”      他任由她叫嚣,把她往炕上一扔,俯身上来,固定住她的身子,她动也不能动,只涨红了脸,一双杏眼瞪视着他,他不发一言,眼里的欲望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象一重浓重的雾,把两人都席卷进去,任谁也找不到逃脱的方向。      “放了我!” 她低叫      “休想!”      他的手娴熟地伸进她的袍子,手过之处,势如破竹,她设的关卡被层层击破,一败涂地,洛英意识到主动权原不在她的手里,叫嚷抗拒一点用都没有,更何况,她的身体出卖了她,渐渐意识也模糊了,她成了他的附庸,由他带领着在风口浪尖上转悠。      顾顺函和李德全在游廊上听得胆战心惊,有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大约是炕上案几摔落下来,紧接着劈里啪啦的瓷碎声音,估摸是炕边的茶具餐具一并掉落也不能幸存。这样的动静,他们俩都悬着心,生怕皇帝扫了兴致,预备着时刻入内收拾残局,然而直到三更鼓声迭起,也不见皇帝传唤,李德全顾顺函对视一眼,各自笑了。李德全打了个呵欠,说:“顺子,瞧这光景,今晚可能要破例,你且守个全夜,若有事由,再打发人来叫我!” 说毕,扶着小苏拉的手回房休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来的版本,第一次床单没有滚成。当时想留点念想,给予更隆重的床单去滚。但我一直认为,如果皇帝有想法,洛英又有意思,且又是现代女性,没有滚不成的道理。所以这次改写,就让他们滚了。 ☆、第九章   阳光透过薄雾漏进纱窗,洛英坐在床上,非常纠结。      昨晚真是不堪回首,明明她是不愿的,可怎么就?这以后该怎么办?有了一次,便有第二次,然后…,她不敢想,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做他后宫成员之一,她去不了紫禁城,更受不了与众多女人分享一个男人,而且,她始终是要回到现代的。      “皇上!” 门外是顾顺函小心翼翼的声音。      “人在里面?”      “主子还歇着呢!没料到皇上要来,奴才…!” 顾顺函都称她为主子了,她痛苦地躺倒,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不用!”      门打开了又关上,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到床边停住了。沿着床沿坐了下来。      预备着他唤她,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洛英挪下被角,偷眼一看,他正笑望着她。      他老是肃穆的样子,偶尔一笑,让人受宠若惊。      “日上三竿了!还不起身?是不是随时准备接驾?”      他的接驾有特别意义,洛英略知其味,于是坐起来,支起膝盖不语。      “不乐意?” 他看她双眉紧锁,貌似满腹愁绪,想起她昨晚又抗拒又迎合,中间一度还委屈地泣不成声,这样的波折,而他自己却前所未有的兴致盎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乐意!”      “朕瞧瞧?” 他凑近来,她用手去挡,嗔道:“光天化日地,你干什么?”      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话,他觉得有趣,坐在她旁边,不顾遮挡的手,搂过她的肩,细细地看,早晨的她,清新地仿若六月枝头初绽的玉兰,令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他将她散落的长发拢到她耳后,贴着她耳朵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推了推,推不开他,也只有认命,由着他亲昵了一会儿,互相依偎着,好一阵子,谁都没说话。      若他不是她,或她不是她,这样互相依偎着,不也极好。可惜,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      “忙过一程,来看看你,待会儿就走。” 他把手掌覆在她的手掌之上,说。      她心中一暖,原本想说的话,已到嘴边,出不了口。      “这儿住得惯吗?” 他问。      原来昨夜一场折腾,洛英本打算回自己住处,不料一群太监宫女不由分说,把她簇拥进了临近澹宁居的延爽楼,延爽楼三面临湖,风景极佳之处,绝非宫女可以住的,把她迁到此地,其意不言而喻。      “我想回清溪书屋去。”      “唔?”      “昨晚的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鼓足勇气说道。      皇帝愣住了。女人最紧要的,莫过于贞洁。这样的事,她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要么是水性杨花风尘女子,要么另有隐情不愿与他再有纠葛。观其品性,虽然作派不谨慎,倒不似朝三暮四轻薄的人,否则他也不用等到今日。莫非另有隐情?昨夜之后,他有疑惑,要说刚开始她有些放不开手脚,渐入佳境后却又深得其趣,自然流露的情状,胜过那些屈意奉承矫揉做作的女子不知几许。昨夜应该非她初次,她之前的男人是谁?如此这般是否因为有他。      “ 你倒是随便!” 他放开她的手,掸掸袍子,道。      他的口吻,透着点轻蔑,他大概看不起她了,男女之事看得那么淡。贞洁虽非要她的命,也是紧要的。她有一瞬间的冲动,觉得和盘托出,也许他能理解:“我不属于这里!我必须得回去。”      “回哪里去?怎么回去?” 他眼神咄咄。      她顿觉气短,思量片刻,终道:“即使不走,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无言以对,只觉得一口气涌上来,堵在胸口,舒展不开。竟然是这样一番理论,如何都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态度,亏他一代君王,被这样一个不明所以的女人埋汰。      “你后宫佳丽如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我则不同,我爱一个人,就要那个人也只爱我一人,你做不到”      倒也新鲜,他是九五至尊,三宫六院最是寻常。她闪烁其词,最后居然找了这么个借口。      “怎么,你嫌弃朕妻妾甚多,配不上你?”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讥讽道。      “我无法接受和众多女人合一个丈夫!”      他看着她,她也望着他,两两对视,她的眼里没有瑕疵,他几乎相信这是一个合理的理由。思忖片刻,他不免自嘲,不就是一个女人吗?管她什么理由,她既不愿,他又有什么放不开手的。      “难为你想得通透。你不介意,省却朕许多的麻烦。” 他呵呵一笑,眸子晦暗,也许有些惋惜,眼里却是倨傲,道:“ 昨夜之事,你忘了,朕如何不能忘?你自回清溪书屋,不用再入内廷!”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这几天秋雨连绵,红的绿的叶子落了一地,使人倍感凄凉。      洛英画了有一会儿了,深灰色的苍穹,泥泞的路面,纷飞的红枫。她站远了瞧瞧,觉得画面少了点动感,于是在画面深处添补上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画面站在风雨里,出神地远眺,任随裙裾与长发随风飘零。      端详着画片刻,洛英又用一层灰色掩盖掉了这个风雨中的女子。      窗外,雨纷纷洒洒地下,溪水也变得遄急,连蹦带跑地往更广阔的湖泊奔去。      她望着窗外,并不知道在望些什么。      那天过后,她没有见过他。听人说,他回紫禁城了,八月十五中秋大典,没他不行。      过了几日,顾顺函送来意大利进贡的炭笔和油画颜料,说是皇上交待送给她的,除此,别无他话。      “姐姐,我走了!”      她的沉思被打断,抬眼看去,如蝉站在她的面前。      澹宁居缺人,顾顺函想到了如蝉,把她调了过去。      如蝉从此就是御前的人了。      “恭喜你,如蝉!”      如蝉觉得这恭喜颇莫名。洛英那夜去澹宁居一夜未归,她原以为封主子只在朝夕,没料到洛英什么变化都没有,她倒去了澹宁居。      “如蝉不能相伴左右,姐姐珍重!”      这本是句客套话,洛英却听了有点动情,与如蝉相处已有几月,彼此也能说上几句话,如蝉走了,她就更寂寞了。      “有空回来走走!” 她握住如蝉的手,道:      “等忙过了秋狝,就回来看望姐姐!”      木兰围场,广阔无边,站在山岗上,视线所到之处,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森林、湖泊、溪流,及起伏和缓的丘陵曼甸。      这样的地方,就是什么都不做,头枕青草,仰望蓝天,闻着野花野草的清香,听着流水鸟儿的啭啭,便可以度过愉快的一天。      就是因为这样,洛英就越发不好找了。      让洛英来木兰,顾顺函犹豫了很久。      每年狩猎,畅春园都是主力,因为皇帝一般先到畅春园驻跸,然后再启程去木兰。      顾顺函对洛英丧失了希望,当然不会把她的名字报上去。      当名单呈给李德全参阅的时候,李德全扫视一番,点了点清溪书屋这一栏,便退还了给他。      清溪书屋管书的只有洛英与新来的烟霞。不是烟霞?      “难道换她?”      李德全没有回答,一张惯常笑着的脸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于是洛英也来了,来了便要四处搜寻她。      “终于找着你了,姑奶奶!”翻过了第二个山坡,才发现了洛英。她背靠大树,眯眼看着远方,嘴里还衔着一根青草。      “找我有事吗?”      “事?你以为你干嘛来了?游山玩水么?”顾顺函微胖又少运动,爬了两个坡便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都去狩猎了吗?没我什么事,所以就…” 。      “所以你就躲清闲?告诉你,不能够,要做到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随时待命着。哦,主子不在,人人都散了,那成什么样儿了?哪有你这么办差的?”      “…”      “主子是什么人?是堂堂大清国的万岁爷!是八岁登基征服四海英明睿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圣主明君!哪是你可以随便敷衍....”      说到这儿,顾顺函打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老是忍不住提点她。谁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怎么回事,说得太多了,要是有个万一,恐怕不好收场的是他。      “皇上今晚回驻地,要看的书你准备好了吗?” 他改口道。      他要回来了。洛英心思就像被装进了套子一样,发散不起来了。      通知她参与木兰狩猎的时候,她以为远远地能看他一眼。      然而驻扎木兰也有两天了,后勤的随行人员根本没机会一睹圣颜。      不见很好,见了又怎样,彼此又不相干。      太阳的余辉尚在,月亮却已迫不及待地升上了树梢。洛英揣着书籍走近御营,守卫直接放行,说一早顾公公已经交待过了,让她送书去皇帝御帐。      远远传来歌舞嬉笑的声音,那里正在进行着盛大宴会,这次围猎八大旗主齐聚木兰,借狩猎机会共商国事。      这个点,应该不能够遇到他。      帐门口站着两个小苏拉,其中一位她认得,是秦苏德。秦苏德见了她,热情地迎了上来,道:“姑娘送书来了!师傅不在,宴前伺候去了,临走时交待地,让姑娘千万等着他回来,师傅要亲自验过书才放心,万一有个差池,姑娘也来得及改换!”      她想起上次通典的事,觉得顾顺函顾虑的是。便点了点头,在御帐门口站定了等待。      等了片刻,也不见顾顺函回来,九月天,草原的夜风已带冬天的肃杀,洛英站久了,但觉外罩的薄夹棉褂子不敌风寒,人不禁发起抖来。      秦苏徳见状,想起师傅说起不得怠慢洛英,便引起御帐门帘,道:“姑娘往里面请!夜凉,冻着了可不合适!”      洛英往御帐内一瞧,帐中除了一个茶水伺候,便无他人,风一吹,案几上的香炉里熏着的龙涎香若有若无地送了过来。      说好的,她不再入内庭,她谢过德子,说:“我还好,还是在门口等着吧。顾公公交待的差使,不敢懈怠。”      说话间,一些人向着御帐这边走来。远远地,即使暗色之中,洛英也能看出为首昂首挺胸的是康熙皇帝。皇帝回营,沿道的太监宫女俱都跪迎,洛英退了几步,站在秦苏徳后面,也跪了下来,她低着头,料想自己不打眼,又想,即使被他发现了,或许他也不会再在众人中多看她一眼。      果然,皇帝脚不带停地进了御帐,紧随其后的是两个贴身侍女,如蝉也在其中,再后面跟的是李德全顾顺函,等洛英站起来,顾顺函已入了御帐。      “德子,烦请你跟顾公公通报一声,说书我已经拿来了,等着他清点。” 洛英央求秦苏徳道。      “姑娘,劳您等会儿。我师傅刚才看到您了,这会子他要伺候皇上宽衣梳洗,忙过这阵子自然会来传您。” 德子躬身回道。      洛英只得继续等候,半柱香的功夫也不见顾顺函传她,夜越来越深,她手足俱冻的冰凉,牙齿开始打颤,才听得德子掀了门帘,只见顾顺函斯斯然走出来,说:“等了许久了?”      她头皮冷的发麻,含糊地道:“也没有多久。” 便把皇帝所要的书递给了顾顺函。      顾顺函借着门口的火把校对了书,验证无误后,道:“没错,就这些。你回去吧!明儿换书再找你。记得,随时候着,冷不防皇上什么时候要找书。”      洛英行礼应“是”。转身告退,只觉得全身上下从骨子肌肤无处不透着凉意,头脑麻木地不听使唤,走了没几步,眼前一黑,就栽倒在了地上。      倒下去那一瞬,她听见一些叫声:“洛姑娘晕过去了!” 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洛英挣开眼睛,身上所盖是明黄色的云锦被,眼前是浅黄色的垂纱帐幔,帐顶一条五彩游龙正腾云驾雾,这一片明黄云龙,她惊坐起来,怎么这一会儿,她就躺在了龙床之上。      珠帘摇动,走进来一位粉色宫装的女子,竟是如蝉。      如蝉见洛英坐了起来,张嘴似要说话,忙上前制止道:“姐姐噤声,皇上正在前帐批阅奏章,任何人不得发出声响。”      洛英低声问:“我怎么会在这儿的?这不是皇上的寝床吗?” 。      如蝉话未说,脸上倒先起了红云,过了小半会儿,以极低的声音道:“ 姐姐这几日不方便吧?刚才晕过去了,皇上亲把姐姐安置在了龙床上,还给你搭了脉,说你气血淤滞,又遇了寒,才会这样,让你在这儿歇一会儿,才可以走动。”      洛英闻言五味杂陈,本来说好不相往来的,自己竟然不争气,在他面前出这样的丑,以他的性格,说不定又以为她刻意为之,又在着意地出“妖蛾子”。然而另一方面,他能亲自抱她到龙床上,搁下政事为她把脉,她又有说不出的受用。      如蝉见洛英一时无话,轻声道:“皇上交待了炖桂圆莲子羹为姐姐补身子,待会他们就着皇上的宵夜一起送进来。姐姐,你有这样的好福气,妹妹这里给你道喜了。”      被如蝉一道喜,洛英脸不禁红起来,道:“你说些什么呢!”      两人许久不见,不免絮絮轻声谈了一会儿。未几有人传唤如蝉,如蝉便辞了她,到前帐当差去了。      洛英枯坐着,敛神静听前帐,因皇帝话少,人声寥寥,只听得偶尔有人走动。她颇为尴尬,这样算什么呢?等他忙完公务来看她?再见如何面对?不如寻机会溜出去,只是御帐没有后门,恐怕从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走更为不妥。      这样犹豫着,苦无脱身之计,她想,既然没有办法,傻坐着也是无济于事,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神思昏昏地,不如闭目养神。她闭上眼睛,清空杂绪,不觉又睡着了。    ☆、第十章   帐内灭了大部分的灯火,只留床前的一盏罩着西洋玻璃罩的灯烛,“橐橐”的脚步声起,洛英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康熙穿着石青色四季团花长袍,腰束玄色翠玉带,一如既往地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待走到她面前,沿着床沿坐了下来,低头注视她,渐渐地绽开笑颜,他每次笑,都笑的节制,只眼里的意思越来越深,深地让她忘了自己,她俯身过去,头靠着他的宽肩,手扶着他的腰,紧紧不放。      翌日清晨,御帐内一派寂静,洛英醒来,如蝉听到动静,便掀了帘子进来。      “姐姐醒了!”      诺大一个帐内,除了如蝉,没有旁人了。      “其他人呢?”      “皇上一大早狩猎去了,顾谙达李谙达门外商量事呢,姐姐要唤他们进来吗?”      唤顾李进来,她怎么有这么大脸面?难道?洛英一警觉,困意全消,低头一看身上衣服,她和衣睡了一晚,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      “皇上…”      “皇上昨晚国事繁忙,在前帐的榻上凑合了一宿。“      “喔!” 洛英曼应了一声, 原来昨夜的拥抱,又是一场秋梦罢了。      应康熙之约,科尔沁的扎薩克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其他九旗不远千里,参加围猎活动。这是少有的规模,其实此次围猎的重点,是会见各旗,共商第二次围剿葛尔丹的大事。如今围剿计划已经确定,今晚的庆典是为了联盟的成功。      忙了一整天搭台布置,到了夜晚,熊熊的篝火燃起,四周又点亮无数火炬,整个滦河草原被照的亮如白昼。筵席沿着篝火一圈摆设,康熙坐在中心位置,他一旁是各旗旗主,另一旁十五岁以上阿哥按长幼次序依次就坐,然后再是皇亲贵族与文武重臣。      各道珍馐美味络绎不绝,旗主们轮流给皇帝敬酒,草原人好酒能喝,会谈又极其成功,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饮酒节制的皇帝今天也多喝了几杯,格外的放松起来,所以气氛益加热烈。      因为这欢快的气氛,太监宫人们也松了管制,有个别胆大的站在远处看热闹。洛英挑了个面对主位又不易被人察觉的位置,远远地瞧着,皇帝豪饮数杯,见举座欢声笑语,大约言谈风趣,举止间又分外落拓。      皇帝起身离座向亲王敬酒,顿时人们欢声雷动。丝竹声中康熙缓步走着,亲王们离座跪接,齐称万岁洪福齐天,皇帝点头赞许,仰头目视前方,洛英忽然心虚,担心他发现自己,急闪到帷幔一旁,却冷不防遇上了坐在皇帝左首第三的胤稹的目光。      与胤稹已有几月未见,他还是那副模样,孤高清冷,让人疏离。他大约在瞧她,然而等洛英举手示意,胤禛又转过头去,与旁边的人闲谈起来。他是一贯的阴阳怪气,她也不以为意,不多久注意力便被缤纷出场的草原歌舞吸引住了。      土谢图亲王为了此次盛会,半年前就在八大草原物色绝色女子,个个能歌善舞,一出场就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草原女子比起中原女子,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浓眉大眼,身材高挑,况且服饰色彩绚烂款式华丽,舞姿翩翩,实在美不胜收。      群舞散去,乐师拉起了低沉苍凉的马头琴,一个清亮宽厚的女中音响起,舞女群z中众星拱月地走出来一位红衣女子,全身上下挂满了宝石配饰,红珊瑚和玛瑙制成的帽子下面是一张几无瑕疵的脸,洛英大为惊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草原第一美女,亲王的大女儿娜扎公主。      亲王有意将女儿配给太子,只娜扎自恃美貌,非要在皇子中亲挑夫婿,借此机会一则露脸,二则相亲,若能彼此爱慕,亲王送女上门。      娜扎貌美号称举世无双,歌喉赛过最动听的夜莺,如今见了,果然不凡。洛英仔细观察了一下在场的皇子,太子虽然俊俏,却没有迫人的气势,如果非要在皇子中挑选,还是胤禛最为堂皇,他桀骜脱俗的气质,在众人群中自成一格。      “草原的朋友,尊贵的客人,请喝一杯下马酒…..”      娜扎歌声空灵,舞姿豪迈,她在皇子们中间物色,哈达送到谁的手上,就成为谁的新娘。      草原上的姑娘真是大胆,理直气壮地打量男子毫不羞赧,年少的皇子有几个被她看得脸颊发红,年长一些的也在饶有趣味地欣赏她,只有胤稹平静冷漠若无其事,或许就是这份冷漠,娜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怎料胤稹竟站了起来,与左右拱了拱手,一径走了。娜扎倒是大方,并不羞恼,嫣然一笑继续前行。当她走到太子跟前时,人群安静下来,大家伸长了脖子,期待着目睹太子与八大草原领袖之女的联姻时刻。然而娜扎只是对太子行了个礼,她心有所属,调转方向,直奔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她的歌声重又嘹亮起来,舞姿比任何时候还要旖旎,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媚,歌声中,哈达送上了皇帝的脖子。      斜倚着帐阑的洛英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不是在皇子中挑选吗,怎么看上了皇帝?再看康熙,可不是吗,他仪表堂堂地坐在那里,这个年纪如同酿地刚刚好的红酒那样酽练,他是瞩目的太阳,女人的目光怎么能错开他呢?      皇帝站了起来,目光和煦地看着娜扎,举起脖子上的哈达,人群欢呼雀跃,土谢图不失时宜地举起了酒杯,人群高嚷着:“吾皇万岁万万岁!”      洛英脑袋轰鸣,只见笑容满面的皇帝,走下了主位,扶起一脸娇羞的娜扎。娜扎不是不会害羞,当着心爱的人她的女儿情态极是诱人,皇帝笑望娜扎,与那日清晨笑望她的样子一摸一样。      夕阳西下,天边残存的一抹金色正在缓缓地褪去,人声、歌舞声、乐声离她越来越远,今夜守卫松懈,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受到拦阻。      离人群越远,她的感觉就不敏锐些,就如同炎日下的行人,遇到一片树荫,便可以暂时忘记方才的炙烤。      时光机器的发明是个错误,让不同的时空的人相遇,让不该发生的情愫蔓延,一切不适宜的爱都是痛苦,她很小心地处理,尽量地避免,然而这怅然若失的感觉覆盖了她,她环顾四周,苍茫的草场和连绵起伏的丘陵,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      即使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也离开他吧,现在就是好时机,她一个人,失踪在茫茫围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应该不会找她。他随时都有新欢,于他,他和她之间的故事已经象一页书那样翻过去了。      可是她能去哪里?天地之大,无处可去。她觉得极累,正好身旁有块岩石,便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时,夜色浓起来,长庚星升起,气温下降的很快,她搂紧了双臂,还是觉得寒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骑马疾驰而至。      她抬头望去,马上端坐着一少年,素服白面,居高临下地眯缝着眼睛看着她。      “四爷!”她恍恍惚惚地,不明白何时胤稹从天而降似地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你在这里准备喂狼吗?”      “狼?”      “难道你不知道木兰围场是狩猎的地方吗?你已经进入了围猎区!”      她站起来一瞧,发现已远离营地。      而且周遭并不寂寥,夜间动物活跃,定睛看去,草丛中明明暗暗的无数绿光。      她本已寒冷的身体发起抖来,蠕动着嘴唇道:“有狼吗?”      “不仅有狼,还有熊呢!”他不耐烦的说:“不想死就赶紧走!”      她抬头惶恐望他,胤稹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把她拉上了马背。      星空下辽阔的草场上,一匹枣红的骏马驼着一男一女不紧不慢地走着。      坐在胤稹身后,他的温热传导到了她身上,她仿佛找到了靠傍,挨过去,整个人靠在了他背上。      他浑身一凛,听她倦怠地说:“让我靠一下!”      他仰头望天,生平第一次地见识到漫天繁星,他想起杭州时眼前夺目的红晕,不禁紧了紧缰绳,道:“抓紧些!前方也许有兽,我们要加快速度!”      勒起缰绳,鞭子一挥,骏马奔驰起来,洛英环手绕住了胤稹的腰,她被速度刺激着,紧贴着他的背,叫道:“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发足狂奔,胤稹的心情激越仿佛奔驰的骏马一般,在他年轻的生命里,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展示放肆的冲动。      她的头脑处于放空状态,这时刻,什么忧愁都没有。      她产生了一个想法,迎着呼啸而来的疾风,话语象碎片一样散落在风里:“四爷,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回去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他能带她去哪里?漫说他们这样的背景,就是寻常人家,十七岁的少年,总仰仗父亲的鼻息。      幸亏风声凌烈,胤稹一心骑马,也许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说。      营地的灯火起先遥远地象星星一样,随着距离的接近,已能看清营帐的轮廓和来回走动的人们。      胤稹松缓缰绳,马越走越慢,他勒住马头,停了下来。      今日遥遥地见到她,离杭州一别,已有三月。她消瘦了些,穿着蓝色的宫装,倚着帐阑,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坦然和韵致。她茫然望着远方,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看了她一会儿,她也回看他了,还冲他笑了笑,隔的那么远,那笑容却好像就在他面前似的,他的心咚咚地加速跳动起来。掉过头,心绪好久才平定下来。      此时她象恋人一般地揽腰坐在他身后,他们站在暗处,隔岸观火地看着前方营地璀璨的灯火,就好像世外高人,偶过此地,顺便观赏一下人间的纷杂。随后便如她所说的,策马飞奔,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就这样依偎着,一辈子恬淡地生活,怎么都比现在过得心安。      “快到了,我就送你到这儿,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合适!” 隔了许久,他说。      洛英放开手,怅然地看着前方高过寻常营帐的御帐的金顶杆子,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 胤稹回身去看洛英。      他看她的神色甚是关切,洛英不由动容,想与他说说自己的心事,细考量,觉得也无甚可说,于是轻轻笑道:“ 没事,无聊罢了!”      她转过头去,但见他们刚才策马飞奔过的草原已一片茫茫夜色,道:“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      胤稹看着她落寞的神色渐回转如常,心里总有千句,当下身份有别,她是皇帝的宫人,也不好多说。      “就此告别了!”她翻身下马,转身离去。    ☆、第十一章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突然有些不放心,策马几步赶上她,俯下身子,低声道:“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思索片刻,又道:“一年的期限一到,便一切好说了!”      她仰起头,明眸皓齿就在眼前,说:“我没什么不好的,照四爷您说的,再熬九个月,便是我柳暗花明的一天了!”      向前走了百十米,就是畅春园随扈侍从们营帐后部。胤稹果真是心细之人,绕到僻静之处,免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盘问难堪。      洛英慢慢走着,从没骑过马的人,此时已双腿涩涩,但是恍然若失的心境平缓许多,纵马飞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是要回到21世纪的,皇帝娶娜扎这扎的,原本与她就不相干。      然而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大约是疲乏了。她的营帐就在面前,她加快步子,计划着早些休息,不料几个侍卫们迎上前来,道:“总算找着姑娘了,顾公公吩咐的,请速至御帐!”      他不是刚定了娜扎这门亲,不紧赶着甜蜜,难道还要看书?      “要换书吗?等我进帐…”      “不敢延误,怠慢了!”侍卫们前后左右地引着她要往御帐方向走。      “不看书吗?” 她措手不及。      侍卫们金刚似的,护着她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顾顺函早在御帐门口,见了她,直顿足:“姑奶奶,你又去哪儿了?遍寻你不着!”      不等她致礼,他接着说道:      “如蝉她们几个,不知道用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临当值了,上吐下泻,看来今晚是不成就了,就你了!”      她瞠目结舌:“公公,我,我,恐怕不成吧!她们怎么伺候的,我都不懂!”      “成是不成!” 顾顺函想了想,点点头说。“只是皇上跟前,不能全都是些阉人,眼前也没有合适的人?” 说话间,只见前锋侍卫正远远地疾奔过来,大约皇帝结束了宴请,要回帐休息。“就你了,还不进帐准备!” 顾顺函拽着她就进了帐。      “我不合适啊!” 她哀嚎,这个时候她最不想见的就是皇帝,如果还有娜扎,那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没有人管她合不合适,让她站在书案旁边,顾顺函说:“你站着,就是个点缀,要做什么,听我示下就是!也就一会儿功夫,待皇上就寝了,就没你的事儿了!”      说完,便忙自己的去了。      没多久,击掌声由远而近传来,帐帘掀开,康熙穿着玄色金蟒长袍,腰束同色锦带,迈步进帐,帐内的空气顿时就凝滞了。      人人都请安,湖蓝色长袍外罩深蓝色镶黑边及膝褂子的洛英,在书案旁行着蹲礼,娴静犹如安静绽放的玉兰。      皇帝直接走进了后帐。      李德全紧跟进去,顾顺函向洛英招手,洛英也挪进了后帐。      康熙站定了,早有太监准备好了换替衣服,李德全上前替他宽衣,他看了眼跟在顾顺函身后的洛英,道:“如蝉她们呢?还是不济事?”      “没有好转的意思,随行太医建议先把她们送回去,生怕是什么时疫。宫里张罗着派人过来,只是这眼看就要回銮了,怕衔接不上。要不,就暂时用用御外的人?也就一两天的功夫,还请万岁爷示下。” 李德全陪着小心,又象拉着家常地说。显然,这御外的人就是洛英了。      洛英听在耳里,心潮益发澎湃了,居然要用她一两天!她并不想面对他,他早说过不让她在内庭行走,显然也不想见她,再说今晚他又收了美艳非常的娜扎,李德全的建议实在是不妥当。      李德全收走了替换下来的衣袍,顾顺函给皇帝穿上宝蓝色宁绸薄棉长衫,顾顺函一上前,剩下洛英孤零零的一人站在康熙的视线中,她虽不抬头,却觉得皇帝的眼光毒辣辣地审视她,这被临幸过的女人拒绝了他现在又恬不知耻地要来贴身伺候他,她困窘,估计他也尴尬,只等他一开口,便是打发她的时候了。      “把如蝉她们送回去,宫里也别派人过来了,左右一两天,你们俩不是不周全,就这样吧!” 皇帝换好装,转身瞧了瞧穿衣镜,镜子里洛英站在他身后一尺左右的地方,低着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不为人察觉地扬了扬眉,往前帐去了。      这波澜一时消停不了,洛英心乱如麻,顾顺函经过她,道:“走吧,去前帐伺候着。”      书案上叠起了高高一摞奏章,帐内通臂巨烛燃着,亮如白昼,皇帝在书案前坐下来,小太监手托着紫檀如意纹茶盘,盘中一月白汝窑茶盏,盛着上好云南黑茶与新鲜□□混合的奶茶,送到了洛英面前。      洛英看了看顾顺函,顾顺函一努嘴,她只好接过茶盘,向皇帝走去。      生怕茶晃出来,又怀揣着心事,她一步步走得小心,好不容易到了皇帝跟前,她跪下来,举起茶盘,良久,他都不曾伸手出来取茶,她鼓起勇气抬头,只见他凝神阅章,目不转睛,他五官深邃,此时更如雕塑一般,她的心更乱了。      “皇上,用些茶吧!” 李德全在旁提醒道。      皇帝还是看着奏章,下意识的伸出手,洛英抬高茶盘附和他的手势,他也许拿的不趁手,转头看过来,两两相对,洛英一时失神,茶盘晃动,连累他手上的茶盏,一径落下来,两人的衣服上均洒上了奶白的茶水。      “万岁爷烫着了吗?” 李德全顾顺函疾奔上前。      “快请太医!” 顾顺函对内侍们吩咐道。回身轻喝洛英:“你是怎么回事儿?这么不经事儿?”      “不妨,朕没有烫着!” 皇帝说道,只拿眼看着洛英,她跌坐在地上,身边是茶盏碎片,茶水大部分溅在她身上,她的手大概烫着了,有些红,顾顺函不停地呵斥,她醒过神来,顾不上身上的狼藉,伏在地上捡起瓷碎片来。      李德全跪着检查皇帝被茶水溅湿的袍角腿脚,确实发现只是沾湿了衣角,尽管如此,还是对康熙说:“万岁爷快换身衣服吧,湿气沾身上了可不好!”      这一边,瓷片刮着了她的手指,殷红的血珠子滋出来,她低低地呼了一声,顾顺函却恨铁不成钢地催促道:“还不快赔罪!”      她重又跪下,头沉重地抬也抬不起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便觉得委屈,一滴泪簌簌地掉在了地毯上。      “都下去吧!太医来了,再来通报!” 皇帝吩咐。      “万岁爷,好歹您换件衣服,让奴才们…” 李德全央求道。      “出去!”      这次的命令不可置疑。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她,他坐着不动,她就跪在离他方寸之间的地方,他伸出手,就可以扶她起来。但是他没有,大概看她可笑又可怜,讥笑嘲讽鄙视兼而有之。顾顺函的几声呵斥,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儿,她什么都不是,让她做奴婢都是看得起她,她委屈难过失落,没有人同情。她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自尊。      把所有瓷碎片都归置了,她拿起茶盘,站起来,不抬头,眼前只见他蓝色宁绸长袍上的团福,她弯了弯腰,便一言不发地后退。      “你去哪里?就这样走了?” 他也站起来,道。      大概是嫌她没有赔罪,原是应该,她是宫女,他是皇帝,按理说就是趴在地上讨饶都不为过。      然而泪又涌上来,她噙着泪,尽量谦卑地蹲下:“差事没办好,请皇上恕罪。”      “放下你手里的东西,上前来!” 他命令。      她只好遵命,站起来,背转身,把茶盘放在旁边的案几上,顺势用衣袖抹了抹快要淌下来的泪。叮嘱自己一定要坚强,转回身去,向着他走了几步,便站定不动。      她离他有七八步的距离,垂头沉默不语。也就离别了二十多天,她身形瘦削很多,明明是她自己不愿和他相与,现在看来,倒好似他亏欠了她许多。      她不动,他向着她走去,她低着头,他便弯下腰,低下头,去寻找她的眼睛。她看到他的脸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骇了一跳,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瞪视着他,他扬起浓眉,眼梢带笑,似乎正有趣味,她更加难过,别过头去,又默默饮泣起来。      “就这么不好受?有人欺负你了?”      他带着戏谐口吻,让她觉着自己更加可笑了,她觉得应该忍住不哭,可就是止不住,带着泪说:“还有什么吩咐吗?不是让大伙都退下去吗?没事我也退了。”      “朕的袍子湿了,要换下来!” 他郑重地说。      这样难堪,还是要收拾残局,她不止怨他,简直恨他了。举起衣袖,抹了把泪,也是昏了头,不去找换替衣服,直接上前,解他的衣领。      眼睛还红着,脸颊上的泪痕也没干透,发辫是疏松的,身上的蓝褂子溅着的不少奶茶,半干半湿地,散发出明显的奶腥气,如此不堪的她,凛然地伸出手,触着他的衣角,他看到她手指尖上的被碎瓷划破的血滴已经结成了晶莹的红珠子,手腕上被奶茶烫着的红晕也未完全消逝,他的情感控制地那样好,还是心头颤动,握住她受伤的手,道:“ 受了这么小的伤,就伤心成这样?”      她的难受,不在身体上的伤,自娜扎把哈达套在他脖颈上之后,她就没有舒心过。想起他那么和煦地看着娜扎,她的心就隐隐地痛,然而除了痛,她也没有法子,漫说她不能和他一起,就算她决定留下来,他也不属于她,她是他的无数女子中的一名,甚至连名号都谈不上。她所能做的,就是远离他,忘了他,等一年期满,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挣了挣,想挣脱开手,可是他不让,也不怕她疼,反把她拽的更紧了。      “男女授受不清,你放开!”      “ 什么授受不清?你忘了!朕可没有忘!” 他笑起来。      又在讥讽她,大概是因为那一夜,就可以不尊重她。但那一夜,若不是他强迫,她怎么会就范。      她羞恼:“你到底要怎样?”      他手一拽,把她拉进了怀里,她推他,他不让,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怎样,就抱抱!”      她奋力抗拒,他又说道:“ 想你!”      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在平静的时候,在她的心湖投上巨大的石头,在波涛汹涌的时候,他又吹来徐徐微风,拂平湖上的涟漪。只有两个字,她激越的心渐渐停止了震荡,好似小舟进了港湾,原来她这一天来东来西去的茫然与不安,只待这两个字来熨平。      李德全掀帘入帐,见皇帝背对帐帘,于是打了个千,报道:“皇上,和碩土謝图親王携女…!” 话说了一半,却见皇帝手边多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在皇帝怀里的洛英试图挣脱开来。      “朕歇了,明日吧!” 皇帝一边简短地说,一边稳定洛英。      李德全识趣,低声应了个“謶”,飞也似地退了出去。      “你放开我!” 洛英愤懑,她竟忘了今天他又纳了新妾,他看娜扎的和煦眼神又在她眼前闪现,人群一致地恭贺他联姻成功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他那边得了美妇,这厢却又来轻薄她。她不是排队等他临幸的女人,她要忘掉他,她要离开。      好不容易温顺一会儿,听到娜扎的名字就反应过激,他心下明镜似地,轻轻地笑:“她是不相干的人。 ”      “什么她?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让我走。 ”      他搂着她的腰牢牢的,她的手在推他,他又伸手去拉住她的手,那么小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怎么也不撒手,眉目上都是笑意,低沉的声音仿佛掺了蜜,道:“ 动作别那么猛,刚才受的伤,不疼吗?”      硬要推开他,也不是办不到,只是她心理上想要离开,四肢却疲软地挪不动,只哑着嗓子,说:“ 你放开我,我要走。”      “走了又想,不累吗?” 他低下头,话语如清风般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谁想,我不想。”      “洛英!” 他罕见地唤着她的名字,扶正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她的脸醉酒似的红,睫毛扑扇着,眼底的光芒骗不了人,她和他一样,被对方牢牢地占住了心房。“你不想吗?朕可想得紧。那次之后,回了紫禁城,心就象缺了一块,别的女子都不成。朕四十了,这还是头一次。你吃她的醋,可她长什么样,朕都没记住。这样的女子,就是娶回去,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你为了她较劲,多么不值当!”    ☆、第十二章   他这番话,她听了,就如中了剧毒的人服了匹配的解药,四脉立时舒齐,她知道自己不成就了,立的誓言,下的决心,遇到他统统不算数。她仰首看他,他凝望着她,认真而痴迷,她心都化了,沉默许久,才想起来,又说:“ 你真是要娶她吗?”      她这样纠结,他倒笑了,问道:“ 娶她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朕已有三十二嫔妃,多一个,三十三个,也没有太大区别。”      说得也是,妃嫔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然而转念一想,那么她就成了第三十四个,也是区别不大,为什么去凑这个热闹?但是他的怀抱多么甜蜜,她喜欢他在她耳边娓娓地说话,天知道这些天她多么地思念他,难以自拔。她摇了摇头,像是对他说,也是劝自己:“你知道的,我不适合做第三十四个。”      “何必想这么多,只要你心中有朕,朕心中有你,你便是唯一的一个!” 他从没把她和别的女人混为一谈,对她感兴趣,就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和神秘,渐渐地好奇转变成了探究,而探究成了迷恋,原本以为她不过也就是个女人,上了手便好了,没料到亲近之后,更难以忘怀。畅春园她拒绝了他,他回紫禁城的路上,就开始想她,二十多天,积重难返。      “你难道心中没有朕吗?” 他托起洛英的下巴。      洛英不能否认,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海一般的所在,自从在恬池相拥时她便知道即使是溺毙其中也终生不悔。      她的唇翕动着,好似刚绽放的玫瑰花瓣,他记得她的气味是清甜的,轻轻地接触她的嘴唇,她瑟缩了一下,退了半步,他箍紧手臂,把她牢牢抱住,笑望着她,眼里灿若星河,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闭上眼睛,他欣喜若狂,深深地吻下去,使出浑身解数地与她缠绕。两具身体越贴越紧,恨不能把对方吸入自身才算完整。      “皇,皇上,西北来的八百里加急!” 顾顺函粘着帐帘口站着,只想完事赶紧撤。他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撺掇的姻缘终于峰回路转,忧的是,刚才李德全撞了忌讳,所以这次的差事就交给他了,西北来的军情,不报是不可以的,报了,皇帝正在兴头上,虽是明君,不见得记恨他,总也不会觉得他好。      皇帝倒还大方,洛英冷不防被打扰,还是熟人顾顺函,掩面躲到后帐去了。      大致是心情愉快,皇帝和颜悦色地说:“搁桌上,你下去吧!”      洛英红着脸等在后帐,听得顾顺函出帐的声音,又等了等,确定不再有人进帐了,刚想去前帐看他,没料到康熙掀开珠帘入后帐来了。      “你要处理公事吗?”      “看过了,西北来的喜报!” 他走到她跟前,笑意醇醇。      她忽然羞涩,避着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好多奏章呢!”      “是的,是要处理!” 然而人未挪动。      “怎么还不去?” 她的声音低下去,心跳如雷。      “你去磨墨,朕就去!”      “那走吧!” 她移动步子。      他扯住她的衣袖,指指自己身上溅了奶茶的长袍,道:“先把这身换了吧!”      她上前给他宽衣,他看着她手上的小伤疤,问:“还疼吗?”      “不疼!” 她莞尔笑着。      他心猿意马,想,秋水横波,大抵如是吧!      脱下衣服,他身上还有一件内着的白色府绸长袍,她想起还没有给他拿换替的衣服,便说:“是否要让顾公公进来,我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      “不着急!” 他稳住呼吸,指了指洛英身上的那件褂子,道:“你这件更糟糕,气味太难闻了,也换了吧!”      洛英看看自己身上的褂子,一大块的奶渍,气味的确不雅,伸手要脱,想起他在眼前,背过身去,说:“我还是回去换吧!太晚了。”      “朕一大堆奏章等着你磨墨呢!” 他走到她身后,强作镇定地说:“你里面不是还有一层袍子吗,怕什么?”      的确是,她中衣外还套着长袍,再说她是现代人,脱到中衣都不算暴露,在清朝过了些日子,竟这般扭扭捏捏地放不开。      还是远了他几步,她脱下褂子,湖蓝色的长袍,颀长的身姿亭亭玉立。      “袍子上也溅了不少奶!” 他似惋惜地摇摇头。      再下去就是中衣了,中衣是白色的棉料,倒是不通透。只是,她知道他用心不纯,顿足道:“就这样吧,脱下了,我怎么出去!”      “让小顾拿宫女的衣服来备着。” 他走向她,道:“换一身干净的,站在朕身旁,朕也觉得神清气爽!”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跟前,她不动手,他倒解起她的领扣来,说:“朕来帮你,一回生二回熟,朕现在解扣也算是练过了!”      她想起那日在澹宁居他拙劣地脱她衣服,后来耐不住性子,竟都扯了去,又满脸红云,拦住他的手,说:“你别这样,正事要紧!”      然而这次他动作很快,三下两下长袍褪在地上,她一身白棉布的中衣,身材呼之欲出,他的气息稳不住了,想起前几日她不方便,这是眼下至要紧的事:“你这几日身上也该好了吧!”      她推他,他捏住她的手,扶了把脉,喜上眉梢:“好齐了!”      洛英温柔的抵抗,莺声燕语地:“唤顾公公取衣服进来吧!”      他但觉口干舌燥,手伸进她的中衣沿着她的纤腰上下摩挲,软语道:“ 这时候他进来,朕诛他九族!”      帐帘外,夜风颇凉,李德全,顾顺函都用上了袖笼,对站着在交流心得,不好说穿,只隐晦地:“ 刚才那会儿,分着?”      “哪能呢?象膏药一样贴得可紧!”      做太监久了,驯服了,主子得偿所愿,他们比自己愿望实现还高兴,两人喜上眉梢。      秦苏徳带着太医来了,问顾顺函示下:“皇上传的太医到了!”      顾顺函瞪起眼,斥道:“ 还太医呢,没眼力介的,怪不得一世不翻身!”      书案上放着椭圆形玻璃罩的西式座钟,时针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已过了凌晨一点,身旁的男人温存过后又去批阅奏章了,他的原则,再忙也要今日事今日毕。顾顺函他们在前帐伺候着,她独自一人躺在芙蓉销金帐中,热情过后,虽不后悔,却又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前程了,如果让她搬进紫禁城和另外三十三个女人同住,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衣架上放了一件玫红芍药金绣对襟大褂,大概是她睡着时有人拿进来预备她明天换的。这华丽的色彩,别致的款式,已经不像宫女装束,她瞧着,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听前帐的动静,貌似皇帝的公事办完了,她有点躺不住,记起皇帝一般是不留女人过夜的,于是站起来,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就去套那件华丽的大褂。      “你做什么?” 他走了进来,衣冠楚楚地,很堂皇的模样。      “我…, 我听说你喜欢独睡,他们说,这是规矩!”。      他上前搂住她,问:“你还听说什么?”      都这么亲密无间了,按道理她不该再怵他,可他笑望着她,另她想起刚才一番好事,顿时又面红心跳,吞吞吐吐地说:“我….累了!我想,你….也需要休息!”      他低低笑起来,觑着眼看她,她臊的慌,甩开他要走。      看着她离开他的怀抱,一阵无端的担忧似丝丝凉意在他背部如枝叶般地蔓延开来,仿佛这一去,再也见不着她,他疾走几步,拉住了她的手臂,说:“别走,再陪朕一会儿!”      胤稹很晚才睡,恍惚间与洛英二人共乘一骑驰骋于广袤大地,地貌改变,时而草原,时而沙漠,终到高山之上,除了他们两个,便是云海蒸腾,再无旁人。他细细端详,她美的眩目,褪尽她的衣衫,只见她玉貌雪肤,宛若神人,欲待温存,她却似碎片羽化在白云之中,他好生着急,睁开眼睛,才知道做了个秋梦。      第二日一早,他跑马一圈,特地在侍从们的驻地慢下来,次第有太监侍女出没,终不见她的身影。他不能久呆,只好纵马前去,惦着前一日她的言行,他的心好似被勾住一般,放不下来。      那日,康熙罕见地免了皇子们的早课,只是在与几个亲王话别的时候出席了一下,其余时间俱不见踪影。      自孝诚仁皇后后,李德全就没见过皇帝对女子这么上心过。回帐的第一件事就是搜寻洛英的身影。他是严肃的人,鲜少笑容,见了她眼里有止不住的笑意。她呢,虽然礼数不周,但行止有度,且又聪慧,皇帝的话,听一半便知全部,诗词虽稚嫩些,但算学精通,天文地理更是别具见解,统管钦天监都绰绰有余,正好康熙也好此道,这夜都子时了,两人兴起,携手外出夜观天象,漫天的星斗之下,指天地,话宇宙,一个多时辰,竟放不下话头。      这么热乎,顾顺函作为穿针引线的,觉得押对了宝,心花怒放。连李德全都觉得马上要晋位。只等着示下,皇帝却没有交代 。      眼看就要回銮了,若不在行营晋位,回到宫里可能要大费周章。顾顺函籍洛英飞黄腾达的梦做了一半,颇沉不住气,思忖着皇帝也许有顾虑,她的出身是个迷,非贵族女子,晋位不那么容易。他私下提醒洛英,要为自己着想,趁热打铁,否则等皇帝新鲜劲过了,弃之如履也不是不可能。然而洛英是个异数,笃悠悠地甚至带着点欢喜,道:“没有名份最好。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      简直是榆木疙瘩!顾顺函莫可奈何。但虽没名份,皇帝对她不薄,把她住处迁到延爽楼,派遣两名宫女两名太监照顾她的起居。考虑到她没有心腹人,把如蝉秦苏徳拨给她贴身服侍。除了清溪书屋的差事不变,其他待遇都变了。      要不说她冥顽不灵呢!顾顺函亲眼所见,别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她一再推脱。龙颜几乎不悦,凭什么藏藏掖掖地扮下人,变相拉低了皇帝的身份。不过皇帝的话,也让顾顺函瞠目结舌,皇帝说:“别闹!这是你应得的。再闹!就把你带进紫禁城去!”进紫禁城,那是荣誉!就好像地方官员进中央一样,怎么变成了一种惩罚?再看洛英,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就此住嘴。    ☆、第十三章   入俭难入奢易,安之如素后洛英很快适应了这种豪华生活。唯有一条,天天一身宫女制服,坚守着清溪书屋的工作。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她是寻常宫女。      皇帝去了紫禁城,洛英回了畅春园。每日看书作画,余下的时间就用来想念他,他说一旬过后,便来看她,两周都过去了,还听不到他的音讯。      黄藤为盖青绸为幔的四轮马车看着只是阔人家的用车,到了大宫门,车门前垂下两条明黄色的丝络来,守门侍卫即刻蹲身下拜,才显示出车内人的尊荣来。      马车内饰明黄为主,宝蓝为辅。靠着蓝色盘云锦缎靠枕的皇帝深鼻高目,仪表堂堂,他手里拿着本书,但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进了畅春园,车行得慢,索索地有落叶打在车顶,他撩开车帘往外看,深秋的畅春园层林尽染,斑斓似五彩画卷。康熙二十二年修建的畅春园,十年间不断地完缮,出落的宛若婷婷玉立的少女,秀丽而脱俗。来畅春园总让他心情舒畅,何况这里还收藏了他新得的美人。他一贯下垂的嘴角向上扬起来。依稀间看到树木扶疏处她莞尔微笑,她笑起来,嘴角米粒般的酒窝让人心醉,明眸处那点闪亮触动他心,多少年了,除了当年十二岁的赫舍里,他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眼神。妄论那些身负家族兴盛一心往上爬的贵族女子,就是民间搜罗的美女,得知了他的身份,清净的双眸也蒙上了世俗之气。木兰狩猎的最后一天,临走前,他回帐与她话别,还未进帐,听到小顾与她的谈话,最后她说:“我只是爱他,不要这些。”他听了,楞了一会子才缓过神来,没想到,他有生之年居然也能听到这样的话。      在跪拜了一地的宫人太监中,康熙望了一眼小顾,顾顺函心领神会,引着皇帝直奔清溪书屋而去。      到了清溪书屋,只有如蝉,不见她的踪影。      “人呢?”      如蝉机灵,知道他眼里的“人”只有那一位,道:“姑娘散心去了,执意不要人陪,这会子在恬池那儿呢!”      恬池!他眼里浮出笑意来,湘妃扇一挥,连跪安都不说,转身去了,顾顺函一溜小跑紧随其后。      恬池于他们是有纪念意义的,那夜她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他面前,从此在他心内挥之不去。他曾怀疑她伙同了顾顺函来魅惑君主,现在想来,魅惑了又何妨,他甘愿被她魅惑。      秋日的下午,阳光不很耀眼,水波温婉地折射着金光。卜望去,伊人并没有如同想像地那样临池眺望,或是沿湖漫步。他目光搜索片刻,才发觉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平卧着深深浅浅的蓝,身着蓝色宫女制服的她在石凳上睡得正酣。      石青粉底靴踩在层层落叶上面,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没有刻意掩盖脚步声息,一路走到她的身旁,洛英香梦沉酣,浑然不觉。      银杏树叶片片金黄,阳光下一树树光辉璀璨黄金铸成一般。她的衣襟上落了一些树叶,乍看去,黄色扇面的叶子好似绣在蓝色绸衫上,生动趣致。比色彩缤纷的秋季益加炫目的是她红润光泽的脸庞,世间万物天然的最好,旁人涂脂抹粉花去功夫半日,怎及她丽质天成纯朴自然。      石凳宽阔,足有两尺见方。康熙在空出的石凳一角坐了下来,刚想俯下身子一亲芳泽,她翻了个身,往另一边侧身睡去,仍旧阖着眼,梦呓道:“来了!”      睡着了也知道他来了,他乐了,回道:“来了!”      有回话,是梦吗?她慢启秋波,倏地睁大眼睛,身穿银灰色起花团倭缎长袍的皇帝正含笑看着她。      “啊!”她欢呼,一跃而起,搂住了他的脖子,声音高兴地打起了颤,道:“真的是你!我还当是做梦呢?”      这一声唤,让他为着抛却紫禁城的俗务不顾一切,花上两天时间来看她而产生的罪恶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见朕了吗?”      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像极了这波光粼粼的湖泊。她由于想念产生的空虚被他一望即填补地完整无缺。      “梦了不止一次呢?”她笑着说。      “梦见什么了?”      见不着他,在梦里总能遇着他,她挑了僻静幽美的所在,合上眼,果然梦境是极绮丽的。张了张嘴,正待说,他却促狭地眨眨眼,俨然往另个一方向去猜测她的梦境,洛英脸烫起来,嗔道:“没什么!”      胭脂样的红在她白玉似的两颊上晕染开来,他恨不能立时拥有她。只是他一来畅春园,高士奇,索额图几个也跟着驻场。站在远处的顾顺函看了好几次怀表,扭扭捏捏地打了个手势。他恋恋不舍,手指掠过她的脸颊,道:“有事要忙,先走了!”      她怅然若失:“这么快就走?”      那人浅笑着,道:“晚上等着朕!”      她的心“噗噗”地加速跳动。      收拾起流连往返的目光,皇帝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道:“你怎么还是宫人装束,他们没有给你置办新的吗?”      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首饰!她笑起来:“说了什么都不变,你今日赐这个,明日赐那个,我全都用上,怎么去清溪书屋当值。”      只有她自己把清溪书屋的差事当回事!他哑然失笑,也不避讳顾顺函,道:“今晚延爽楼当值,穿什么不重要,只要象日间一样尽忠职守!”      公然调情,顾顺函还巴巴地看着呢。她无地自容,转过身去权当没听到,皇帝呵呵笑着扬长而去。      洛英穿了百蝶戏菊沉绿的锦缎褂子,下身一条玄色缀花百宝裙,如蝉帮她换了好几个发式,最后梳了一个盘云髻,其余头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打开沉香木首饰匣子,挑了半天,方觉褂子沉绿的颜色配和田翠玉钿最合适,把翠钿斜斜地插在盘云髻的一侧,她站到西洋穿衣镜前一照,自己也觉得艳光四射,如蝉脸上堆笑,不无艳羡地说:“姑娘穿着这一身,莫说这四九城,走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齐整的人!”      好话谁都爱听。她得意地揽镜自照了一会儿,确保全身上下妥妥贴贴。倚着栏杆,盼着残阳早点落下去。      他总是这样,说是晚上,到底是几点几分?她用过晚餐,看着自鸣钟从七走到八,从八走到九,目睹红日西沉,天色从绛红转蟹青,然后陈墨一般地黑,直至月上中天,她凭窗看去,隔湖澹宁居依然灯火通明。已过了十点,洛英等的意兴阑珊,才见一群人持宫灯鱼贯而出,为首之人高而挺拔。来了来了!她的倦怠一扫而空,对镜再理云鬓,端端正正地对门坐了下来。      脚步沓杂由远及近,低低的请安问候声后,周遭归于宁静,只听到檀木楼梯在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下有节奏地发出咯咯的声音。她的心随着一步步的步伐跳跃,好似恨嫁的姑娘终于嫁得如意郎君一般地期待欢喜。      迎面坐着等他的是盛装的洛英,只是宫女装束就很出挑的她,刻意妝扮后令人不敢直视。见了他,她款款地走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不外如是!      被他酽酽地看着,她抿嘴一笑,上前解开他黑蓝嵌金丝丝绒大氅的宝扣,道:“事情都办完了吗?怎么这样晚?”      就像寻常人家的夫妇那样,妻子等丈夫夜归,体贴地说上几句,这意境竟是如此暖人心扉。      九月的夜晚北方很有寒意了,看临湖的窗开着,他走过去,凉风习习,他倒不觉得冷,只是女人最忌寒气,道:“不冷吗?秋寒最容易生病。”      她吩咐如蝉去拿杏仁茶来,走到他身边,道:“窗开着,就可以看见澹宁居,好似陪着你处理政事一样。”      望过去,围着一圈水晶宫灯的楼宇庭院的确是处理政务的澹宁居。一摸她的手,那手冷地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难道这一晚她一直在吹着冷风等他?他嘱人关上窗户,把她双手握住,仔细地看她,更明白了为什么会对她念念不忘。她的话于他来说闻所未闻,那自然发自肺腑的关切也未曾从别处感受到过,与她一起,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新的世界,在那世界,没有身份的局限,他们两个,只是相爱中的男人女人。      谁也不说话,他搂着她的腰,她靠在他胸前,互相依偎着的一双人儿默默的倚窗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你这些天,过得好吗?”      “不好!”洛英嘟起小嘴,声音软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来?白天还好,忙着清溪书屋的事,到了夜晚…”她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娇嗲的一面,停住了,他专注地看她,神情颇为受用,等着她说下去。      她低头赧颜而笑,整顿了荡漾的情怀,复又看他,眼里带着炽热的光,道:“我热恋着你!但愿时时刻刻能见着你!”      怎能不心旌摇曳!与她相爱,当下成了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件要事。他圈紧胳膊,把她整个人包围起来,道:“即如此,何不随朕去紫禁城,你不要名份,就作朕的贴身侍女,天天可以见面,好过日日思念煎熬!”      她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在木兰的时候,他要她去紫禁城,她坚持要来畅春园。不仅因为紫禁城清规戒律,层级复杂,更因为他庞大的家族和成群的妾侍。她是此地的过客,恩爱渐驰那天,最好能够全身而退。      他是极聪明的人,即刻了然她的想法,他也无所谓,待在畅春园,符合她的自由自在的个性,鱼到了水里才能游起来,他就稀罕她轻松随意不拘小节。当下爽朗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只是这么一说,你呆在这里也挺好。”      他真是体贴,从来不逼迫她做任何事,恋人之间应该互相迁就,她觉得自己提了过多的要求,感到歉疚,双手伸过去抱着他的腰,好像温驯的小猫那样缠在他身上,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他,雀跃地跳到房间中间,道:“你看我今天这身好看吗?”      他站在那里,对她好一阵欣赏,徐徐地走向她:“好是好,就是穿的时间不长!”      还没有意会过来,他已把她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檀木雕花床走去。    ☆、第十四章   欢爱短暂,原本计划在畅春园呆两天,舍不得走,又逗留了一日,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简直想强行把她拽进车内,几次想劝她随他而去,怕她为难,欲言又止。她呢,离别使她惆怅,立场产生了动摇,若他坚持让她同去紫禁城,说不定她会同意的,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只要能和他一起,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      “你说的,多则月半,少则一月,必回畅春园,是吗?” 上次说是一旬,却让她足足等了半个月,她有些不放心,惴惴不安地说。      “是,来了就住上一阵子,届时也该下雪了,朕要看你画雪景儿!” 他紧紧地拥着她,说。      康熙走了几天,他的信没盼到,却收到了胤稹的字条。信笺不知道何时夹在她正在看的宋词里头,上写着:“今日未时恬池旁一叙!”,落款人:胤稹。      她和他之间,没有什么要紧事。原本他对她来说极重要,因为掌握着照相机,现在应该在皇帝手上吧?莫不是让胤稹在查,查不出什么情况,要把照相机还给她。因为与皇帝的恋情,她现在倒不是那么迫切了 。      还是去一趟吧,若是能拿回照相机,她就可以控制回到现代的时间了,万一到了欢情薄东风恶的时候,即刻可以打马回府。      胤稹在恬池旁的银杏树下等她,一身酱紫色的竹纹夹袍,站在金黄色的银杏树下,十分俊逸。      她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四爷”,心里却想,如果她和他父亲的事情公之于众,也许他得先给她行礼,尊称她一声“额娘!”。想到此,她掩口一笑。      她的笑,化解了他刚才等待她忐忑不安的心情。      看近了,发现她的气色很好,唇红齿白的,比斑斓的秋色还动人。      他有些激动,皇子进畅春园要报备,运作了大半个月找由头,正好江南有批字画送进畅春园,需要清点入库,按理说这点事用不上他费心,但是他自告奋勇,就为了见她一面。自上次围场一别,他几次梦见她,以至于白天也恍惚起来,府里的格格福晋都入不了眼,他女色上一向看得淡,又是极克制的人,原本以为时间久了,可以把情感压制下去,然而数日的梦牵魂绕,他决定不再勉强自己,她是活生生从天而降到他眼前的,人人都说天降神女与老四,他若不收,天地不容。      如今人在眼前,他倒腼腆了,错开眼神,道:“上次木兰围猎,看你面带忧戚之色,有些放心不下!”      原来为了此事,当时她大概相当落寞,神情悲戚,竟让他上了心。说起来,在清朝,她和他的渊源最深,若不是他,便没有这么多故事。她原本一直怪他扣留她,现在因为心头的爱人,对他的怨念淡了很多,让他挂心,很有些感激。她仰着脸,微笑着,眸子里的光华赛过金色的阳光,道:“谢四爷惦记,我是直性子,想哭就哭,哭过之后便也忘怀了!”      “啊!” 他呐呐接口,这又激动又紧张又喜悦又不安的情绪是怎么回事,逼得平日伶牙俐齿的他开不了口。      “四爷,还有别的吩咐吗?”      他耳根边上有浅浅地红,故意拉长了脸,表情颇不自在。      他不说话,她也安静着,转过头,望着恬池对岸的银杏林子发呆,琢磨着是什么事让他这么欲言又止。      “你怪我吗?”半晌,他才瓮声瓮气蹦出几个字。      隔了这么久,才来问她这个问题。要搁以前,她肯定打蛇追棍上,索要照相机,然而现在,她满心的喜悦,几乎没有遗憾。      “刚开始,很怨你!”她扭头去看胤稹,他清瘦的狭长脸淡淡地泛着红晕,长眼莹莹地看着她,毕竟是父子,看上去很有几分相似,她缓着声调,慢悠悠地:“现在,好些了!”      她在杭州就似乎对他有意,在木兰又一味地让他把她带走,心迹表露无疑,而他自从她进了畅春园,没有看望她也没有关照她,如此冷落,他自觉理亏。她的回答,他理解成她怨过他,现在他来了,就不怨了。      “目前还没有什么法子带你出去,你且静心,一年时光也就剩下七个月了,皇上金口,总不至于有什么变化。” 他安慰她,也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听到皇上两字时脸上起了一抹红,他向来多疑,心中不禁打了个突,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忽然想起最近的流言,说皇帝在木兰临幸了某宫女,如今养在畅春园里。      当下情急,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皇上对你还好?”      他这一问,她差点跳起来。这么问,表明他不知道事情原委。他们的事,只有有限的几个经事人知道,这几个又是贴心的,口风紧得撬也撬不开。怎么跟他说呢?总不见跟他说,我现在是你父亲的情人。      她面色一哂,含糊其辞地:“皇上圣明烛照,是个明君!”      明君?她话说的不清不白,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狐疑地看她,流水似的温情渐渐凝固。      她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心想,这家风的确古怪,这种盯人的技术不知道是先天继承的,还是后天专门培训的。      有一阵子没有话说,她沉不住气,抬头仰望,黄色的银杏树叶在午后的艳阳下闪闪发光,如黄金一般,为了岔开话题,她摘了一片银杏树叶,对着阳光照,口中喃喃道:“这叶子真好看,黄的这么纯粹,跟金子一样!”      阳光丝丝缕缕地撒在她脸上,她眯着眼睛端详手里的树叶,睫毛鼻子嘴巴都涂上一层金色,活生生就是他梦中的可人儿。他摇了摇头,不应该自寻烦恼,见了她又怀疑她!只要她心里有他,他就不用担心,天意使然,她原本就属于他。      他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她看着树叶,他却看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百爪挠心地想去握她的手,又克制住了,她是他平生爱上的第一人,他性子执傲,也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人了。她是神一般的人,一定要珍而重之。他这几日一直在数日子,一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还有七个月,这接下来的日子得过的多有盼头啊。      他在那儿心潮起伏,她却觉得奇怪,看看他,他正含情脉脉地凝望她,她太阳穴上的神经扑扑跳了几下,他是怎么了,她说了什么让他误会的话了吗?      既然遇到了,少不得敲打敲打他。她说:“四爷,我的事情您查的怎样了?我的随身物件是不是可以早些还给我呀!”。      这会不会以后成为他俩永恒的讨论话题呢?他举目眺望,眼前黄绿红相间美不胜收,回身看她一眼,他弯弯地勾出笑来,她顿时一个走神,这小子,假以时日,风采不输他老子。      他抑制了一肚子的欢喜,道:“你的那些事情我都会帮你一一料理,你只要乖乖呆着,别闹出什么岔子就好!”      等于什么都没说。她本想追问,但见胤稹看她的眼里全是流光,便觉得窘迫,思忖片刻,还是不宜久留,于是躬身一福:“多谢四爷了,我这儿还有差事,没有别的事,就告退了!”      他拿出怀表一看,时间不早了,想送送她,又怕被人瞧见,只得点头,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黯然离去。      秋夜的更漏一重又一重,敲得人心中发慌,空旷的乾清宫,灯虽然点得通亮,却依然好似寒气逼人,康熙背手鹤立着,他此刻的心境,比无边的黑夜更苍茫。      在木兰围场她与老四就会过面,前阵子,他前脚刚走,老四紧赶着进畅春园与她密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不简单。      她是老四救的,也曾被当作老四家眷安排在一处,他亲眼在杭州见的,老四那样地袒护她,胤稹的心意昭然若揭,那么她呢,难道也已经对他芳心暗许?如果这样想,洛英不愿跟他回宫,一开始如此抗拒,欢好后发现她并非处女,这所有的种种,都解释得通了。他冷静地一层层地往下推理,就好像走夜路的人黑夜里摸索,好不容易到了终点,点起灯,发现到达的地方远不如想象的美好。      真是这样,他何苦来哉!煞费了苦心营建起来的甜蜜原来是幻象,真实情况是他棒打鸳鸯,霸占了洛英。事实上,如果他执意侵占,洛英怎么抵挡得住他。他们在背后是不是恨透了他,她是否人前对着他强颜欢笑,百般奉承,人后却肝肠寸断。      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手捏成拳头,重重地砸在明黄色的桌幔上,茶杯的上的盖碗乒乓作响。李德全皱紧了眉头,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拳是他实在控制不住胸中的怒气不得已的发泄,这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象,率领了一班宫人太监跪了下来,齐声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为要!”      这一声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眼前是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那种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孤独感又袭上心来。八岁登基,对人对事他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别人上了朝有下朝的时候,他没有,皇家无私事,他的家庭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后宫人数众多,人人雨露均沾,这宠或不宠的,都是权衡,事实上他封锁了自己的内心,以致于不知道自己的真性情是什么。遇到她,这无根无基的浮萍,飘到他身边,她看他的时候,好似不沾一点尘世的念头,她说,她只是爱他,他当了真,可是老四又无端地横插一杠子,这世间,居然没有纯粹的让人不忧心的事。      或许她与胤稹的会面也不过是叙旧,她是不懂三纲五常的人,老四要见她,她欣然前往是可能的。他想起她痴缠在他身边的娇憨,离别时她的黯然神伤,他又觉得应该相信她。      这样想,又那样想,千头万绪交织缠绕,折磨地让人头疼。      再想下去只会带来更多的烦恼,他这些年的修为,知道到什么程度就要停止猜测,采取实际的行动更有效些。    ☆、第十五章   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他不可能放弃了她,就是霸占了又如何,只要她能让他快乐。他冷冷一笑,如今最重要的,一是隔绝她与老四的接触,二是不能让她继续在畅春园闲荡下去,是时候要收她的心了。      第二日,他取消了畅春园之行,同时不顾胤稹的百般推辞,派他去开封做钦差赈济灾民去了。      秋去冬来,北京农历十一月,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洛英天天掐日子盼着康熙来,说好地,少则一月,多则月半,现在两个月过去了,音讯全无。      他忘了她吗?在这么情意绵绵的时候嘎然而止,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君王无情!      日子在一日日地等待中过的越来越寡淡,起先她还差如蝉去问问顾顺函,可顾顺函也是茫然无緒,支吾着说或许皇上国事繁忙,言语间有时有意无意地埋怨洛英矫情,跟着皇帝去紫禁城有什么不好,这样无名无份地待在畅春园,算怎么回事?他原本还指望着靠洛英混到紫禁城去加官升职,看来明珠暗投了。      他大概是另有新欢了,听说娜扎已经进宫,娜扎那么美,他也许已经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她有时想想,忘了也好,感情淡了,下次见他,她就可以让他放她走,她反正是要回去的。只是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心一空,时间便也多出来了。原本她画画、习字、看书、赏景,倒也不亦乐乎,如今都提不起劲,整天患得患失地,无所适从。      有的时候,她还怀着一丝希望,他喜欢出其不意,说不定哪一时刻出现在她面前,想起他轻拥着她腰看红日西沉,潜心政务之余偶尔抬头望她眼里的笑意,她就满腹欢喜,于是盛妆打扮,一直等到日暮西山,也不见他的影踪,到了夜里,她咬着牙劝服自己要忘了他,然而日复一日,她只会讪笑,原来这世间的确是有人可以让你为他欲生欲死。      早知如此,就该跟着他去,他让她怎样她就怎样,只要他乐意,她都可以。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抄完这首诗,她掷开了手中的笔,枯看着金角花粉红笺,看了大半夜。      云一卷卷地低垂着几乎要压着地,看这情景,雪还是要下,他曾经说过,要看她画雪景,言犹在耳。康熙怔怔地看了一会白茫茫一片的宫宇,道:“明日擺驾畅春园!”      后湖水已经冻到了底,湖边的树木上压着沉甸甸的雪,康熙轻装简行,不事声张地来到了畅春园。      一进园子,就往清溪书屋去。      守门的太监意外地看到他,急忙下跪磕首。      屋内被地龙烘地温暖,不光连她,就是烟霞如蝉都不见踪影。      顾顺函接着皇帝,心里早就嘀咕开了,皇上还能想到她,所幸自己并没有在这期间明显地怠慢她,看来还是有指望。眼见皇帝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他屈身道:“姑娘日日盼着万岁爷将临,都快盼出病来了。”      皇帝沉着脸不作声,踱步经过一排排地被精心收拾的书廊,到了窗边,一边是她的画架,旁边搁置着几幅未完成的斑斑勃勃的画,另一边是她看书喝茶的书桌,桌面上,略显稚嫩的字迹,书写着李白的三五七言。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相思,她在相思谁?是他还是老四?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心病。      “她去了哪里?”他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估摸着又去恬池了!”      周遭树木落光了枝叶的恬池,褪尽了繁华,冻的坚如磐石的湖冷酷地没有一丝温情。   洛英呆望着冰湖出神,一点都没有听到身后沓杂的脚步声。      她披着一件紫色白狐出锋的长斗篷,帽子戴在头上,颀长的背影,茕茕孑立。      他越走越慢,快到跟前的时候,止住了脚步,他的心情很复杂,那么久未见她,她怪他么,或者她只是在想另一个男人。      她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好冷的冬天!"      这口气恍若了无生趣,他几乎打了个冷颤 。      空气也好似冻住了一样,他站在她身后许久,几欲伸手揽她的肩,又止住了。      “唉…”,她长叹了一声,寂静的世界看不到头,还是走吧,回去清溪书屋,到那温暖的空气里,继续麻木自己的神经。      洛英转过身来,只见康熙头上戴一顶黑色狐毛冠,身上一袭绿锦团绣龙狐皮裘,端正的脸上一双寒星一般的眼睛冷静执着地透着莹莹的光。      她腹内五脏六腑剧烈的搅动起来,痛得她不知如此自处,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他,回过头去,良久,叹气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的反应让他失望,果然是在思念别的男人吗。他不置可否的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恨,道:"日子过得不错,写写诗,看看雪!"      他居然说她日子过得不错,难道他没有听到她长吁短叹的郁结。她咯咯地笑了,道:“皇上圣明,不错,我过的不错!"      她的笑声激怒了他,他厉声说道:"你这是在跟朕说话!"      她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转过身,眼里大朵大朵的眼泪往下掉。      他营建起来的高墙顿时土崩瓦解,那眼泪象春雨一样滴在了他心田,他的思绪沸腾,反复地对自己重复着,她想他,她想的就是他!      她迟疑地伸手抓他箭袖,他一作力,她整个人落在他的怀里,她靠在他胸前,泪珠顺着他的袍子往下掉,哽咽道:"你说少则一月,一个月过后,我天天数日子,你知道你去了多少天?七十五天!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彻底忘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沉沦灭亡! 我决定忘了你,你怎么又来了?"      他的怒气灰飞烟灭,抱着她,心落了地,什么都不管,只要她在他身边。      这几日,踏雪,赏梅,煮酒,品茶,写诗,作画,在他繁忙的时刻表之间见缝插针地进行,只要他有空,她总是相伴左右,他们中了彼此的毒,越相伴越须臾不能分离。      康熙喜欢上了清溪书屋,书香竹影,布置一下,清溪书屋成了他临时办公场所。      清晨,她就忙乎开了,聚精会神地从这棵梅树到那棵梅树,收集了梅瓣上的雪花,装在青花罐里,还不假她人之手,一心一意地要亲手为他泡一壶梅雪茶。      中午他得空了来看她,她还不得闲,冻的红扑扑的小脸微微仰了仰,道:“快了,别急!”      眼下是黄昏时分,因为雪的反光,倒不似暗下来的样子,书屋里烘得极暖,他穿着绛色团龙暗花缎单袍,靠在塌上,手上拿着本《史通》,视线经常被忙进忙出的洛英左右。      反正也看不进,他放下了书,斜靠着银线绣麒麟大靠枕,看着她又要出门,笑道:“你消停一会儿,晃来晃去的朕瞧着眼晕!”      她穿着杏黄色绣紫蓝色兰花的宁绸衫子,暖气熏得她两颊一层薄薄地红,白里透红煞是好看,听得他说,她娇嗔地回看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往门外,道:“烧点水怎么这么慢!”      话音刚落,如蝉提着青瓷壶进了门,她大喜过望,低呼道:“好了!”      隆而重之地,她请皇帝下了塌,挪步靠窗的一几二椅,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只绿玉杯来,手段轻盈地斟上了茶,学着京剧花旦的假音,拖长了声调道:“请相公饮茶!”说完,彼此都笑开了。      那一股清茶入肚,口感是一回事,感觉又是另一回事。他知道把梅花上的雪放在花瓮里埋在地下放上一年,隔年喝的效果更加清醇,只是这清醇如何比得上她的心意,她期盼地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象茶经上说的一样,茶中带梅,梅中带茶?”      他浓眉一挑,道:“的确妙不可言!”      她笑眯了眼:“你喜欢,明天我再去收雪!”      屋子里黄色水晶灯罩下的蜡烛已经点上,她的眉眼在灯光下闪耀,他端坐在红木圈椅里,看着眉飞色舞光彩照人的她,有些怔忡。      “看我做什么?”      “好看!”他笑道。      他从来没有夸过她漂亮,至多是赞许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这么突如期然地夸她,按着她的习惯,应该说声谢谢,可是她害了羞,低头浅笑不语。      他招了招手:“过来!”      她期期艾艾地走过去,到他面前,抬眼看他,他一副笑眼流光溢彩。      “坐下”,他拉着她的手,示意她坐在他腿上。      她往门口看,如蝉正扭捏不安地站在墙角,走了不是,留也不是。      她低语道:“如蝉还在呢?”      他抬头对着门口朗声道:“如蝉!”      如蝉看到皇帝挥挥手让她快走的手势赶紧消失。      这种我要办事你快走开的直白方式让她这个来自21世纪的人都感到汗颜,晚膳还没进,天也没黑透,他在想什么?      他一把拉她坐在他身上,乜着眼说道:“这个蠢丫头,没有慧根,明日换了她!”      明明是他色心起,还怪别人不机灵,她用拳头锤他,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郑重地说:“你的梅雪茶,朕很喜欢!”      “嗯!”她应了一声,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她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抚摸着她的手,她脸贴在他胸前,那绛色的暗花缎袍散发着的淡淡龙涎香,这静谧让她又欢喜又不安,生怕幸福去得太快。      "跟朕一起回宫吧!"过了好一会,他说。      他感觉到怀里的她身子一凛,半晌才缓和下来,去看她的眼睛,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里都是怯意。      他蹙眉,探询地看她。      她环手抱住他的腰,嗫诺道:"我有些怕!"      "怕什么,有朕在,还怕护不得你周全?"      她在他怀里缩成一团,脸更贴近他的胸膛,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好似给了她安慰,是啊,有他这么强大的□□,她还需要担心什么?只是,去紫禁城,在那深规戒律的地方,做他数十位女人之一?她内心彷徨极了。      他似明白,道:"你放心,朕不会把你与她们放在一起,对你自然有个安全的处置!"      看她还是不说话,他继续说:"你要相信朕!"      她闻言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满眼的爱,揉开她攒着的眉,动情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让朕心里实是惦念!"    ☆、第十六章   这句话象箭一样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她的心。她想他,他念她,这么人为地为自己设置障碍的确是庸人自扰,为了与他厮守,哪怕是地狱,又有何惧。她把自己整个交付给他,柔声说:"我听你的!你让我去哪,就去哪!"      胤禛开封回来已值十二月中,北京城天寒地冻,雪落个漫天漫地,紫禁城在白色的笼罩中,红的越发触目惊心。      他递牌子觐见时已晚,正想着皇帝今天还会不会见他时,李德全迈着小步,垂首作了个揖,道:"皇上在南书房等着四阿哥呢!"      沿着粉彩红漆长廊往南书房走去,他回想着回程这一路狂奔,顶着风雪也丝毫不得松懈,手下的人以为四爷办事认真,其实他暗自下了决心年前一定要赶回北京。今年是洛英头一年在京城过年,过年时候,所有庆典都在宫里,畅春园冷清清,管的也松,他要谋个机会,带她出去逛集市,赏花灯,他见过观灯的民间夫妇是何等恩爱,自己素来无情,体会不到这种幸福,现在心里有了她,哪怕不能一亲芳泽,趁着人群拥挤,偶尔牵一下手,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必是极美的。      他这样想着,清瘦白皙的脸上浮上了浅浅的笑,李德全一向敏感,觉着素日冷淡的四爷今日倒有几分平易近人。      虽未到黄昏,因为缤纷地下着雪,天色似暗非暗,一路长廊高悬宫灯,红红亮亮地一串光,迤逦直通南书房,胤稹的心,与这长廊一样,照的透亮。      按规矩,跨过门槛,臣子们均需低头见礼,胤稹虽低着头,一股梅花的清香却袭入鼻内,他暗自讶异,阿玛素来厌弃香花,道那是消除男子之志的靡靡之物,怎么现在也在书房放置鲜花了。      他箭袖一甩,上前作揖见礼,耳听的珠环叮咚,眼睛的余光,见皇帝后面的珠帘几许晃动,那珠帘后面一抹浅蓝,身段极似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当下心就悬了起来,敷衍地请安:“儿臣胤禛叩见皇阿玛!"      “起吧!”皇帝的声音堂皇威严,即使对自己两月不见的儿子也不例外。      “嗻!” 胤稹站起来,依然是低着头,可管不住视线一意往珠帘后走,他极欲看个究竟,那珠帘后的女人是不是她?      胤稹是洛英的在此除了康熙之外唯一的熟人,有日子不见他了,她站在珠帘后面,瞧他站起来,眼神向珠帘处斜睨过来,两人视线接触,她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胤稹的脸却霎时转色,刚才还意气风发的脸庞一时间变得纸一样白。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在南书房,十有八九成了皇帝的近侍,若是关系一般,他来觐见,她不需要到珠帘后回避,她与他阿玛的关系,不存在其他的解释了,原来皇帝藏在畅春园的女子真的是她。他这几个月温暖的想像,全都成了泡影,五彩缤纷的世界,突然间失了色彩,只有黑白孤单乏味地让人难以接受。      胤稹的神情怎么逃得过皇帝的眼睛,康熙默然地坐着,看着儿子的脸色由不安转到惊惧,由惊惧转到失望,此刻面白如纸,整个人颓然地站也站不住。胤稹果然对洛英有情,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转过身子,看珠帘内的洛英。洛英眼见胤稹瞧见她仿佛见到鬼似的神情大变,顿时错愕不定,联想到木兰及畅春园的两次会面,一时间恍然,莫非自己那无名的猜测是对的?她怔忡之间,感受到一道如炬的目光,回过神来,康熙正看着她,拧着的眉头森然可怖,深邃的眸子里黯淡无光,她悚然一惊,想做手势,可是他傲慢地仰了仰头,转回身去,坐下来,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差事办好了吗?”那声音云淡风轻地似乎没有一丝乌云。      "办好了!"胤禛惨白着脸,胸口被打了闷锤,窒得无可名状,生平头一回心里有了个人,期盼着自己刻板冷漠的生活有一抹温情,眼下这个人就在眼前,可是距离比千山万水还不能企及。他不敢抬头看父亲,手渐渐地拧成一个拳头,越捏越紧。      看着他别扭痛苦的样子,皇帝思绪纷乱,他的理智喋喋不休对自己说,你错了,你不该去染指她,看看你做的好事,那么聪敏睿智的儿子,此刻这么痛苦,她那错愕的神情,不是受尽煎熬是什么?你的私欲虽然得逞,可是你快乐吗?你的儿子因为这事恨你,她呢,永远心外有心,而你自己,那横亘的心病,能让你得到坦然地幸福吗?      这思想蚕食着他,他虽然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太阳穴上的青筋却噗噗地跳动,谁也不想再让这剐人心的场合继续下去,他波澜不惊地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后,道:"事情办的不错,你也乏了,去看看你额娘,好生歇着吧!"      胤稹迟钝地退了出去,皇帝也仿佛打了一场恶战般地身心疲惫。洛英掀开珠帘走了出来,见他默然无言地呆呆坐着,她虽然在他面前,他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她打心底地惧怕起来,蹲下了身子,手刚要放在他的膝盖上面,可是他象触电般地站了起来,径自走到书房门口,让人掀起明黄镶边宝蓝棉绸的门帘,想起她此时正茫然无绪地尴尬地坐在地上,沉声道:“屋里空气滞地很,朕出去走走!”      她心知有异,道:“你有什么事,说清楚!”      他脚步一滞,抬头看出去,雪片絮絮地又飘起来,说,说什么,他没有兴致,甚至不想回头看她皎如日月的俏脸,想起胤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抬起脚,连外衣都不批,走了出去。慌不迭的李德全率领一众宫人太监拿了狐裘追赶出去,诺大南书房只剩下她一人呆若木鸡地坐在地上。      胤禛到了德妃宫中,简单地请了安,德妃留他晚膳,他推说劳累,辞了出来。      脚步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生涩地声音,高无庸递上的风雪衣帽,他把高无庸人都踢开了。一个人在雪地躅行,任由雪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脸上,风吹得冷冽,他的头脑渐次清醒起来。      思恋,使他失去了冷静的判断,一厢情愿地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去想,现实总是丑恶,特别是与美好的想像两相对照,带来的冲击超过他的想象。      洛英与他已经咫尺天涯,不可亲近了吗?是阿玛的强权?还是她也心甘情愿?他愁丝缠绕,郁怀难解。      洛英心情复杂的回到了她的住处,她住在离乾清宫不远的一处小院里,一进院门,左右中三间房,她住在中间,两旁是太监宫女的住处。      自到紫禁城后,她身份比较特别,是高级女官,配置却与贵人一致,还不归六宫辖治,平日闲暇事务就是帮皇帝整整笔墨纸砚,或者在养心殿处理堆积已久的书籍及其他器具。      对她的安排虽然颇受后宫及大臣的非议,但谁也不敢公开表达意见,其时太皇太后、太后已经作古,皇后位子一直虚着,四妃轮流代管六宫,因为是轮流,谁也不专权,这些贵族女子,生来谨言慎行,况且洛英没有头衔,没有子嗣,没有娘家利益关系,对于不触及她们关键利益的,她们从不多言。她们不表态,其他嫔妃哪里敢多说一句话。康熙朝正当昌盛繁荣,皇帝本人勋业卓著,已被誉为一代令主,里里外外无人敢对他的私生活说三道四。      她与他日日相见,夜夜同宿,回这小院倒是很稀有的事。      如蝉伺候她卸下风雪斗篷,用热手巾敷了面,又递上珐琅嵌丝铜手炉,泡上一杯热茶,把她安置下来,看她呆呆地沉思,作势几次,终于说道:“姑娘!”      姑娘两字刚出口,洛英摆了摆手,止住了如蝉的提问,她心里明镜似的,因为胤稹对她的情愫,康熙心存了芥蒂,或许这个芥蒂早就存在,今日因为三人的见面,才触发起来,他尚儒,伦常看得比山还高,又一意地要做万世彪炳的明君,难道就为了这他要放弃她?她心酸得很,那么些卿卿我我原来都不作数,到头来,连句澄清的话都没有,就把她打发回来,在她还没有准备好要不爱他的时候,他难道要嘎然而止?她不甘心。      辗转了一夜,未得好眠,第二日,一早起来,被提拔了的顾顺函就来传话,说"姑娘这几日养息身体,不用御前伺候,有事奉召!"      这下被撂下了。      一连好几日,连康熙的影子也见不着。      她打发了如蝉去乾清宫找顾顺函,无论如何得安排让她见一次皇帝,或者讨句明白话,不管什么事,明明朗朗说开了,就是他执意要散,也散的敞亮。如蝉走了,她一颗心悬着,生怕如蝉带回来“散”这个字,光想着再也见不着他,她就心灰意懒,肝肠寸断。      如蝉回来,结结巴巴抱歉万分地说顾顺函帮不上忙,只是说了让姑娘好好为自己的前程打算打算。      前程,在此,她有什么前程?她恼恨起来,当日他千方百计地掳走了她的心,如今又把她撂在半道上。他有政务,有妻妾,有万千子民,他或许可以转移情感,而她呢,这心里总共只有一个他,就为了他儿子也爱慕她,就把她放在油锅里似地熬,那些柔情蜜意,顷刻间都消失地灰飞烟灭,她恨他,可是恨地无可奈何,除了熬着,她还有什么去处。      十二月底,宫里张灯结彩地准备过年的庆典,大家赏的赏,赐的赐,只有她的小院,冷落地仿佛遗世独立。      除夕那晚是皇室的家宴,洛英理所当然不在被邀请之列。      然而她也没有被遗忘,到了傍晚,御膳房专门给她的小院送来了一桌席面,原本以为没着落的宫女太监喜的眉开眼笑。      洛英懒洋洋地提不起劲,如蝉给她挑了一些菜,她拨拉了几筷,就吃不下了。      走到院子里,见平日肃穆的紫禁城被装点的灯火通明,人们的笑语与喜气的鼓乐声不绝于耳。      一人寂寞尤可忍受,别人欢喜,对映着自己的凄清落寞,更加难过。      她有些后悔,本该留在畅春园,即使有些不快,也没有比照,两不相见,还能有些思念的美感。      他在干什么?妻妾成群,子孙满堂,葡萄美酒,歌舞升平。她是他的生命中兴之所至的一段小插曲,若是音色上稍有生涩,即刻中止了也无伤大雅。      她披上白色的猞猁毛裘,没有惊动正在守岁的侍女太监,走出院子,轻轻地掩上院门。      高高的红色宫墙被大红的灯笼映的通红,明晃晃的走道空无一人。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往哪里。      刺骨的冷风吹来,有树枝被风吹的声音,不觉已经到了御花园。      梅花清香袭鼻,她想起他说的“你做的梅雪茶,朕很喜欢”这句话,便觉得眼中生涩,她扬起头,让泪水凝在眼眶里,不落下来。她怎么变得这么柔弱,自己都快憎恶自己。    ☆、第十七章   树林发出索索的声音,有人自树林深处向她走来。      她不想遇到任何人,刚转身,来人说道:"来了这一会,就走吗?"      除了胤稹,谁会拥有这冷到骨子里的声气。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回头,说道:"你不在家宴上,在这里做什么?"      家宴!他哼了一声,那和乐隆隆的场面,不过是维护皇家体面的粉饰,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至高无上的父亲,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这几百号人是和睦的一家。      她的口气哀怨,难不成是为了不能参加“家宴”,就愁苦成这个样子?她不是父亲的新宠吗?据说皇帝为了她,几乎绝迹于后宫。令人匪夷所思地是圣眷隆重地前所未有,却连封号也没有一个。这里面有什么样的曲折?是她不愿,还是皇帝不给?他颇费心力,也只了解些一鳞半爪。放弃不是他的作风,他认定了要的东西,终究要属于他。只听他冷笑道:“你是皇阿玛的挚爱,怎么今日在家宴上没有看到你!”      他在“挚爱”这两字上加重了声调,毫不掩饰的讥诮刺痛了她。搁着以往,她或许会反唇相讥,此刻,她恹恹地连说话地情绪都没有,曲了曲身子,算是一礼,起步要走。      胤稹疾走几步,绕到了她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她的沉默让他恼怒,是她话里话外地让他有了绮想,及待她在他心里生了根,却连个解释都没有,与他父亲双宿双飞。他冰冷的口气里加了几分愠怒,道:“怎么,攀了高枝,就忘了故交,连叙谈的心思都没有了吗?”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虽清瘦,但身量极高,她仰视着,见身着深蓝色吉服的他面容阴郁,细长的眼睛虽是厌恨,又有几分期盼。      这是不该有的期盼,她叹了一声,清澈无波的眸子望住他,耐住性子,慢声慢气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父亲的挚爱,就应该知道我们在此单独叙谈有多么地不便!”      原本以为她是不得已跟了皇帝,这样看来一切都是他会错了意,他的心仿佛被捣碎了,前所未有的痛。只他不是凡人,自小就有坚钢不能夺其志的雅号。眼眸只暗淡了一霎,瞬间寒光闪烁,他斜了斜薄唇,道:“怎么你被他爱着,却不见欢颜?”      皇帝只是让她晾着,他比他父亲还刻薄,若是刺人一刀,一定要刺穿后背才能后快,他所想的,不过是伤害她,让他得逞了,及早放她走,再这样耗下去,她不能确保自己不崩溃。她惨白了脸,说道:“是我爱他,他并没有那么爱我,我这单相思怎能愉快!”      她说的是她自己,可他听上去却象在说他一样 。他的希望被撕成了碎片,心情反而沉静下来,如她初见他时那样高傲地瞥着她,半怜悯半轻蔑地说:“你是个蠢女人!”      她泪水夺眶而出,是啊,她是蠢,早就知道不该爱皇帝,却一步步地走进他怀抱,他是高人,想来只付出了部分的情感与她周旋,所以如今置身事外,可以毫发不损,她呢,蠢到百分百地投入,如今泥潭深陷,难于自拔。      白色的猞猁毛帽包裹那张白瓷般的脸,她的泪一滴滴地往下掉,可惜这眼泪不是为他而掉。胤稹呵呵地笑起来,是怜悯她,也怜悯自己,抬头望了一下天,那夜黑的一粒星子也无。      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就是自取其辱,他转过身子,迈开大步,毫不停留地离她而去。      她麻木地沿着来的路往回走。如蝉开的门,发现她神情恍惚,一摸她的额头,烫得跟火烧似的,赶紧拉她进门,手忙脚乱地招呼人喊太医,她却倒在如蝉的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说风寒所致,加忧思过虑,无碍,但需养一些时日。      不知是中医的药性缓慢,还是她意愿上不欲好起来,快到正月十五,她才勉强离了床榻,在室内走动走动。      十五那天,皇宫学民间,摆起了花灯节,御花园走廊树枝挂上各省贡的彩灯,太监们学商贩摆起百货摊档,整个御花园灯火辉煌,难得恩赐,宫人太监不当值的都可以参观,充当熙熙攘攘的行人。      傍晚时分,洛英看如蝉及几个小丫头有点坐不住的样儿,笑道:"你们只管去吧,我今天好些了,不用你们照顾!"      几个宫人得了主子的令,欢喜来不及,精心打扮,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      洛英呆坐了一会儿,画了几笔,心静不下来,放下笔,拿了本书靠在暖炕上看着,不知不觉睡去了。      迷糊间只听门吱呀一声,她睡的不知时辰,只当如蝉她们回来了,闭著眼说道:"我已经睡了,不用你们伺候,你们自己休息去吧!"      来人却不发出声音,掩上了门,慢慢地踱步走向暖炕,那脚步的节奏熟悉地让她心抽搐起来,她豁然坐起来,发现快消失了一个月的康熙居然又出现在她眼前。      康熙已除去外套帽子,穿了一件青色的府绸棉袍,腰间玄色腰带,除此之外,别无饰物。      他瘦了些,更显得双目迥然有神。      下过几百个决心见着他要从容,好风度地去结束这段把她放在火架上烤的恋情。可是他在她面前,有些严肃有些忧郁又有些爱慕地看着她,她眼眶又要湿起来,只得用手指捋了捋睫毛,把头侧向一边。      康熙不言语,走到她身旁,顺着炕沿坐了下来,细细地端详她。      有院门被打开的声音,回院的宫人们小小的惊呼,即被人轻声喝止了,悉悉索索一阵,之后又是一片寂静。      他手伸过来,拉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中摩挲,她想抽手回来,被他抓紧了,她转过头来,眼眶红着,颤声说:“你这是做什么?”      “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他暗着嗓子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用"我"跟她说话,泪水决堤而出,她使劲挣脱了他的手,离了暖炕,走到落地罩前,背对了他,以手拭泪。      他还是坐在暖炕上,怅然若失地看着空了的手心,好似自言自语:"老四走了!"      她闻言怔住了,他的声音有些倦怠,继续说道:“年初三他就来要差事,去往宁夏押送粮草,朕告诉他不必如此,他只是不听!"      描金小几上的烛火明灭跳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是朕不好,不该要了你,否则你们俩现在不至于这么苦!"      她心里明明都是他,他却要把她往别处推。她转过身子,泪眼婆娑地,恨声道:“苦,是苦!我恨不得把心都挖给你看,可你…”      他闻言居然笑了两声,站起来徐徐走向她,脸上的笑容看着凄凉,走到她跟前,负手站着,目光在她脸上流连,道:"朕怎么会那么昏庸,竟象下九流的梨园天子般与儿子看上了同一个女人,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占为己有!”他的眼色锐利起来,道:“应该把你处死!”      她镇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惊慌,说清楚,她倒坦荡了,她是他手里的蚱蜢,为了让他的一世英名没有瑕疵,让她死不过捏动一下手指而已。      眼前的她瘦了一截,小脸不过巴掌大小,也许是病中,或许是哭泣,杏核般大的眼睛眼角略略下垂,更有我见犹怜的风致,他举起手,绺着她的发丝,惶惶然说道:"怎么舍得!"      四个字让她重又泪盈于睫,遇着他是她的宿命,若他此刻一剑刺了她,她也会带着对他的爱离开人世。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盘旋,梦呓般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听政的时候想,进讲的时候想,写字的时候想,用膳的时候想,眼前明明站着别的女人,脑子里却都是你的样子!"      她再次泪如雨下。      他托起她的下巴,双目失神地看着她,说:"他们说你是妖精,不是妖精,你怎么就攫住了朕的心,这颗心被你拽的生疼!"      说着,他吻住了她颤抖的双唇,她没有一丝反抗,任由他越抱越紧,任由他攻城掠地,只绝望地想,就这样死了吧!在他手里,她死得其所。      纠缠了半夜,洛英昏昏睡去,醒来的时候康熙已不在身边。      她愣愣地想着昨夜的事,好似一场梦一样,仿佛自己半梦半醒地说过:"我心里只有你,为什么你不能理解?"      如蝉推了门进来,看到洛英穿了件单衣坐在床沿,便上前拿了件衣服,批在她身上,说:"千万别再着凉了!"      洛英看她笑吟吟地,问道:"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如蝉格格笑道:"奴婢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替姑娘开心!"      洛英刚想说:"我哪有什么喜事?"就想到如蝉是指昨晚康熙的到来,便红了脸。      如蝉又说道:"皇上对姑娘,真是无上的恩宠,昨夜索了姑娘的药方,连夜唤了孙太医,细细叮嘱,一定要精心调制,说,若是半月之内,姑娘面色还不能好转,就革了孙太医的职。姑娘,别再闹别扭了,在这宫里,没什么比皇上的恩宠更重要的了。”      如蝉嘴巴一张一合地,她没有听进去,走到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女子面色苍白,形容憔悴,这大半年的,别的成效没有,减肥倒是极成功。被他宠着,她过着云里雾里的日子,他一撒手,她就摔得鼻青脸肿,按理说,她应该痛定思痛,狠狠心置身事外,可昨晚这么一闹腾,她又对他服帖地死心塌地。说她蠢,真没冤枉她。      她无奈地深深叹气,指着镜子里地自己,道:“蠢女人,你是一个失去了理智无可救药的蠢女人!” 。      二月里,虽然还是冷,偶尔还下雪,毕竟春天到了,墙角的野草冒出了一点头,嫩嫩地绿看着可人,她坐在廊庑下,觉得心境舒展很多。      “如蝉,今天是初一吗?”过了大半年,还是弄不清农历是怎么算日子的。      “可不是吗,正好是初一。”      如蝉估摸着她大概问的是皇帝的归期,皇帝去畿甸视察河务了已有好几日,算时间也该回来了。于是说道:“要不奴婢去问问顾公公,得个准信!”      “什么准信?用不上!”她有些置气,那日后,没有见过他,是真的忙,还是那晚过后,因为别的事由,又不想理她了。她思来想去,总不得要领 。想着他忽然暴风骤雨地来一番,然后又偃旗息鼓地让人无所适从。皇帝的女人真不好做。    ☆、第十八章   如蝉看她嘟着小嘴,知道她又犯上脾气了。她穿着浅粉色苏绣梅花的织锦夹袍,这段时间太医卯足了劲地调养,她面颊上长了点肉,今天日头好,衬着她粉嘟嘟的脸白里透红,这个样子要是让皇上见了,不知道又要多稀罕她了。      东拉西扯间,院门外疾步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到了近前,原来是顾顺函。顾顺函低头对洛英做了个揖,洛英正要吩咐人倒茶,顾顺函满脸堆笑地说:“多谢姑娘,茶什么时候都可以用,皇上的差使可怠慢不得,请姑娘赶紧收拾一下,跟着奴才去见皇上。”      “皇上回来了?”刚才还在生气,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喜形于色,如蝉抿嘴笑了,这主子真是小孩一样的性情。      “是!”顾顺函笑得更欢,洛英得宠,他也沾光,忙不迭地添油加醋。“皇上昨晚戌时回的紫禁城,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过问姑娘的身体,本来想来看姑娘,看了看时辰,又怕太晚扰了姑娘睡觉。今儿忙过政务,可不,紧赶着奴才上这儿来请姑娘。”      顾顺函巧嘴配着眉飞色舞,听的人仿佛身临其境一样,洛英一边听,一边喜滋滋的感觉良好,想见他心情益发迫切,转头找如蝉,如蝉作势臊了臊,便牵了她手进房打扮。      顾顺函在外侯着,听见洛英对如蝉说:“衣服不用换了,头发梳理一下就好!”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顾顺函咂嘴笑了,别的女子都特意矜持,就她喜的怒的都在脸上,哪里像个女子。也好,皇上就爱这一口。看来,以后天下女子的风范应该改一改。      肩舆并不往乾清宫走,她怀疑起来,问道:“顾公公,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顾顺函笑得都快看到牙肉了:“皇上在等着呢,总之是个好所在!具体奴才也不知情。”      什么玄机?看情形是往宫门走去,是去宫外吗?想不明白就不想,她靠在椅背上,想起自己刚入紫禁城时看到肩舆上粉涂地白墙似的嫔妃,决意自己不能这个死样子,刻意地展开眉眼,让人看着喜兴点。      抬出神武门,她又着急起来,真是出宫了,皇帝没见着,不会是有诈吧!她刚要嚷起来,肩舆停在一辆四轮马车前,顾顺函对着车厢行了个礼,作揖道:“皇上,姑娘到了!”      车内熟悉的声音响起:“愣什么,还不上车来!”      嘻,是他!她不假人之手,三下两下就进了车厢。      伏在地上做踏板的太监茫然失措,看了看顾顺函,顾顺函眨巴了下眼睛,好似在说:“没事,这姑娘是个实在人!”      端坐在车厢正中的康熙儒生打扮,一袭酱紫色长袍,外套着玄色的丝绵绸马褂,头上一顶玄色瓜皮帽,帽正中一瓣碧绿澄清的和田玉,眉似浓墨,目似点漆,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好几日不见他,又害起羞来。车厢面积颇大,她靠着车外侧坐下来。      他拍拍旁边的位置,笑道:“什么时候又客气起来,过来,坐下!”      她这才慢慢地蹭了过去,在他旁边坐好,矜持地整理衣袖,象他一样,端正坐着。他斜睨一眼她,抬起胳膊,搂过她的肩膀,轻刮她的鼻子,道:“几日不见,学的扭捏起来了!”      终于又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胸前了,龙涎香味充盈了她的嗅觉,那些恨啊怨啊都想不起来了。她给自己的心瓶灌上了足够的蜜,只要现在,现在幸福就行。      靠着,觉得还不舒服,车厢够大,索性躺下来,头枕在他腿上,正好与他对视,她甜甜一笑,梨涡微显,他心神荡漾,俯身下来,早春的阳光,怎及这一车的旖旎。      车走了半个时辰,天色昏暗下来,她看看窗外,商埠都点上了灯,到了闹市区,人流车马熙熙攘攘,车橐橐地走着,没有停的意思,她喜欢离紫禁城越来越远地感觉,回过头,笑道:“我们这是私奔吗?”      他慵懒地靠着银龙靠枕,暗想,私奔,这天下都是他的,能私奔到哪里去。她笑容明媚,他也笑起来,道:“对,私奔到你的世界!”      这话让她愣住了,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车行过闹市,转弯进入了一条狭长幽深的小巷,人声渐渐远去,大约行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车停了下来。      粉墙黛瓦的一处宅子,特别之处是门口不挂灯笼,左右两盏马蹄玻璃灯罩下燃着熊熊的火炬。      早有人迎在门口,近前了,竟是位金发碧眼一身洋装的白人向他们鞠躬示意。      白人一口流利的汉语,道:“欢迎艾先生光临本店,小店蓬荜生辉!”      洛英一副“你葫芦里卖什么药”的表情看着康熙,康熙微微一笑,指了指嵌在门上的门牌,洛英一看,吃了一惊,那门牌赫然用英文写着:“New York House”.      康熙略略颔首,算是与洋人打了招呼,洋人又向洛英鞠躬,道:“想必这位女士就是艾夫人了!”      康熙敛着笑容,道:“内子洛氏!”      被作为他的妻子介绍给别人,还是第一次,在17世纪的清朝,来自纽约的女科学家站在一个用纽约命名的酒店门口成了乔装成艾先生的皇帝的妻子,这场景,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他说的“私奔到你的世界!”原来真有所指。。      洋人双脚一并,弯了弯腰,道:“很高兴认识您,鄙人白兰度!”      这是她习惯的打招呼方式,她很自然地回道:“很高兴认识您!”      院门洞开,进得院内,迎面是几丈高的喷泉,左右两边,全是西式园林设置,林荫道,长椅,池塘,宛如真的到了她的世界。      摸着白色的花式铁椅,她百感交集,离开纽约已经那么久,她的亲朋好友不知怎样了。      白兰度引着他们往一栋灯火通明的西式洋房走去,洋房内除了侍应之外,其他闲杂人等一个没有,看样子皇帝是把这饭店包下来了。      不管怎样,他用足了心思。看他循循走在前面与白兰度寒暄,她小跑几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他回过头来看她,她无言地用嘴形说:“谢谢!”      他回了她一个浅笑,转头继续与白兰度聊天,被她挽着的手臂把她的手夹得紧了一些。      圆桌靠着长长的落地窗,一道道菜送上来,面包,色拉,牛排,餐后甜点居然是冰激凌,她禁不住惊叹起来,一口香草含在嘴里,一丝丝地融化,她眯起了眼睛,努力要把这个味道刻在记忆里。      康熙吃得很少,靠着沙发座椅看她陶醉的样子,道:“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      “真的吗?”,她兴奋极了,看他盘子里的冰激淋基本没动,道:“你觉得不好吗?不好给我!”      他二话没说,把盘子拿给她,她低下头去,大块朵颐,吃完意犹未尽地托腮回味。      侍应生上前收拾餐具,请他们两人移步花厅,坐在维多利亚式的单人沙发上,送上一杯浓缩咖啡供他们消食。      他泰然地坐着,长袍马褂地坐在西式座椅上姿态依然是雍容华贵的,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起来,仿佛他是坐在第五大街丽茲卡尔顿酒店里枝形吊灯下的咖啡卡座里,等着与她约会。      “这是你的世界吗?”他呷了一口咖啡,咖啡的苦使他皱起了眉头。      “很接近了!”      他笑了笑,继而肃穆下来,眼睛里或明或暗好似隐隐跳动着星子一般。自从白晋告诉他这个所在后,他一直考虑着带她过来,一部分是为了证实关于她的猜测,最主要的,她有时凝神远眺,几回唤她,都回不过神来,大概在思念她遥远的家乡吧。      “你在想什么?” 她问道。其实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果他问,她也许会说出来 。      他又品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这咖啡刚喝起来很是苦涩,品着品着也觉出隽永的味道来了,有些事情,需要慢慢地去发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的话!”      如果她自己不说,他永远不会逼问她。他只是要求多一点时间,与她在一起的时间。      花厅中央放置着一架三角古典钢琴,她走过去,坐在琴凳上,手指抚弄了几下琴键,她自小家教甚严,象许多孩子一样,每周被父母迫着上钢琴绘画课,长大了,这些苦练成了宝贵的财富。月光奏鸣曲的曲调在脑中盘旋,她凭着记忆,丁丁冬冬地弹了起来,许久不摸琴,手指生涩,好几个音都弹错了,可籍着悠扬的乐曲,与他相识相知相爱的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坐在窗边潜心聆听音乐的他,端坐着也是堂皇地,她又何尝不想和他长长久久,哪怕经常经历焦灼的等待,总有片刻的欢聚。      这是世上最曼妙的音乐,她是上天的精灵,飞越千山万水专为了敲动他的心弦而来。他走到琴旁,她手指举着,颓然地落下,弹出了最后一个音符,眼里莹莹有泪光闪现。      他坐到琴凳上,她靠了过来,枕着他的肩不出声,宽阔的穹顶西式花厅就他们两人互相依偎着,他问:“怎么又哭了,你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呢?”      她已经深思熟虑,点了点头:“乐意!只要和你一起!”      皇帝从衣襟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晶莹深邃的紫云玉镯,他拿在手里,那镯子在烛光中晶莹剔透,细看去,镯子内壁刻着“赠爱妻洛英,玄烨”。那字迹是他的无疑。      他拉过她的手,把镯子小心翼翼地套在她的皓腕上,道:“朕听白晋讲,西洋人男子倾心与女子,须跪地送戒指求婚,得女子首肯后方可成婚。朕忝位于九五之尊,跪地免过,以此亲自精挑细选之世间罕玉昆仑紫云,赠予心爱之人,望你体朕之意,为朕妻子,卿不负朕,朕断不负卿!”      那镯子戴在她手上,不盈不亏,尺寸正好,是他看好了她手腕大小让工匠精制而成。她泪中带笑,道:“西洋人男女各一戒指,是以信物,拘住彼此的心。我手上有镯子套着,那么你呢,你的心呢。”      他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么持重的人,居然也声音颤抖:“这里面,拘着一个箍,只住了一个人,旁人谁也进不来!”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又听他说:“跟着朕,免不了受点委屈,这镯子上的字,是朕亲自篆刻而成,日日贴着你的手腕,就如同日日朕陪着你一样。”    ☆、第十九章   隔日,一纸圣旨“洛英懿容端庄,淑德彰闻,宫闱式化,著进封为懿贵人",她就真正成为了他名义上的妻子之一,艳冠后宫的懿主子。      看着她踩着花盆底鞋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谢恩,他舒了口气。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此刻才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虽然对不住老四,他思来想去,还是定下名份,从此她和老四辈份有别,再也什么想法,总有礼法伦常拘着,多少是种约束。      他一贯秉持着雨露均分的原则,可对她的偏向还是很明显,但凡西洋进贡的奇珍异宝都往她院子里送,什么望眼镜,小□□之类反正她都玩得转,他每天的乐趣之一,就是得了空去看她,处在一处,总能找着乐子。不能不顾及其他人,别的嫔妃处也得去,以往一视同仁,不觉得有多别扭,现在有了心爱,面对她们不仅冷淡,而且还开始厌烦起来,有时他想起起早夭的父亲,天生性情中人,对董颚氏肆无忌惮地爱,虽然两人先后早早离世,总是轰轰烈烈地爱过,不象他,诸多地顾忌。他不止一次地想,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怎样,就把她拔到尖上,让她成日地伴着他,三千弱水他只取一瓢饮。不过转过身,那些贤圣英明的字眼压在他头上,他的体系不是这么运营的,说的重些,后宫与江山社稷一样举足轻重,江山为重人为轻,自小形成的价值观,牢牢地套着他。他纵然爱她,也只能节制地爱。      她呢,既然答应了他,就得配合着他的情况。日子过的不是不辛苦,他知道她的忌讳,总禁止人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嫔妃,她也装傻,只当不知道,其实尽量隐忍着,只为了与他相处时片刻的欢愉。      饶是如此,如今她入了后宫的编制,有些聚会不得不出席。每到嫔妃云集的场合,几十道妒恨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集会一结束赶紧逃回自己的小世界,那纷繁的怨妇社交圈与她无关。      三月底,天气转暖,这年雨水多,那日中午,又下了一场豪雨,雨后天空转晴,天蓝地透明,新出的树叶翠生生地噙着水珠。路面湿滑,那些娇滴滴的闺阁女子大约又要花费一天坐在屋子里孤芳自赏,这个时候出门,遇着她们的机会不大。新进贡的法兰西油彩,她起了兴致,套上骑马用的鹿皮靴,携了如蝉去御花园写生。      画了一个多时辰,天又变了颜色,霎那间,浓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一滴滴地落下来,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地收拾画具后紧赶着躲进春秋亭躲雨。      画了一半的画被雨冲的凌乱,她可惜地上下观察,考虑如何修补,忽听到有人扯着尖嗓子叫道:"十三爷,前面有座亭子!可以避雨!”      是胤祥,那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自杭州后,就没有见过他,虽然同是皇室成员,除了少数节庆,阿哥们也不能见到非生母或养母之外的嫔妃。      洛英抬眼张望,小太监引着路,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尽管帽子衣服已经被雨打的稀湿,还是不徐不疾地跟在后面,皇室的教养,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仪态。      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半年多不见,已经和洛英差不多高,俨然是半大小伙子的模样。洛英笑面迎了上去,胤祥见了她,却愣住了,停了片刻,对着她施了一礼,再不进亭子,只在廊檐下站着。      胤祥这样冷淡,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雨却越下越大,没有停的趋势,两人亭里亭外站着,难免尴尬。她自忖与胤祥相与较好,搭讪道:"十三爷,这一年不见,你都成大人了!"      胤祥侧着脸,倨傲的笑:"你的变化也不小啊!"      声气冷地可以与胤稹媲美,是褒是贬都让人要斟酌一下,她顿时语塞。      雨还在猛烈的下,雷声轰轰的,她和如蝉在亭内,胤祥和小太监贴着廊檐,如蝉与小太监对视一眼,也不好说话。      总不能让个半大小子把自己咯住了,她讪讪地答:"自然!大家都有变化!"      胤祥斜睨了一眼洛英,背转身去看磅礴的雨,她穿着白底蓝花的褂子,俏生生地仿佛清晨带露珠的白玫瑰,难怪阿玛和四哥都为她神魂颠倒,红颜祸水,一点都不差。他“哼”了一下,本不想再理她,可昨日收到的牒文让他心情沉重,敢情只有四哥一人要死要活,这祸害人的女子日子过的滋润地很。他喉结动了一下,欲说还休,终于忍不住,恨声道:"四哥在宁夏生了一场大病,差点送了命!"      胤稹去宁夏是为了回避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她和皇帝都心知肚明的。自那夜之后,老四就是他们俩之间的禁忌,谁也不提起。她倒还好,不提起就不会想起,而对于康熙,终究是儿子,她想起昨夜皇帝转辗反侧了半夜,难道是因为胤稹的病。      胤祥看洛英的脸由红转到白,轻蔑地一笑,雨势虽然不减,可他觉得躲在亭下还不如淋雨畅快,对小太监说道:"走吧!横竖都淋湿了!"      哗啦啦又打了个雷,胆小的如蝉吓的浑身一凛,洛英于心不忍,道:"这么大雨,你再躲躲!"      胤祥头也不回地走,留下了一句话"放心吧!死不了!"      别人以参加皇家聚会为荣,对她而言,却苦不堪言。      一个月前,为了端午盛宴,女人们就在讨论如何打扮,宫廷里就这么点事,寂寞芳心可想而知。在一次躲不过去的晨会上,为了穿衣打扮,娇声俏语地难得热络。      她一贯地保持沉默,坐在角落里,望着时钟掐着点准备散会。      她们都不待见她,虽然皇帝把她的身份编的□□无缝,私下里谁都知道她是南巡路上捡回来的野女子,没有背景,不懂规矩,与她们坐在一起简直玷污她们大家闺秀的身份。      可恨的是这无根基的野女子长了张惊世骇俗的脸,勾引的皇帝为她废寝忘食,之前没有名分,都以为这股热乎劲迟早会过,最担心她怀孕,过了几月尽管皇帝盛宠有加,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也都放宽了心,这是个福薄的,再怎么折腾也上不了宗谱。      后来她被封贵人,皇帝好歹是个圣主,表面上还是一碗水端平,其实谁不知道他的心只属于这出身未名的女子。个别年轻地开始沉不住气,暗地里找四妃哭诉,四妃表面宽宏,但看着她每日神采奕奕,映衬的一班妃嫔羸弱无神,其实也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女人有了共同的目标,前所未有的团结,但凡聚会,谁也不理她,所以沉默是她的常态。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保持安静可以使别人忽略她的存在,但谁也不曾忘了她,就在她再次去瞧自鸣钟时间的时候,一个年轻稚嫩的却极其怨恨的声音响起:“姐姐们这么热络,都是瞎操心,自打来了懿贵人,皇上的眼光那里还有空在咱们姐妹身上停留!”      说话的是去年入宫的娜扎,十六岁的芳华,正好是春风得意的时节,娘家又显赫,按理说宠个四五年不在话下,哪里知道皇帝心属名不见经传的洛英,从此少见帝王面,就是见了,淡薄的他更加公事公办,虽然年后也封了她做嫔,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与其说皇帝宠她,破格提拔,实际是为了平衡她娘家的权势,也是为了转移大家对洛英的注意力而设的靶子。      娜扎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她死了不知道千百回了。      她虽然想得开,处之也坦然,但这样的聚会自然是少一次好一次。      端午节这次却是怎么也躲不过,向皇帝请假求情都没用。他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参加基本的皇室活动,保持存在率,为下半年升嫔妃打好基础。      嫔妃什么的,她完全无所谓,他那么在意,况且如蝉她们的待遇也指着她水涨船高,她只好点头称是。      端午那天,下午就开始庆祝起来。      皇帝皇子们在太和殿宴请群臣,御花园搭了戏棚子,女眷下午听戏赏曲。      洛英到了到场,听不懂,节奏又慢,坐了小半个时辰,简直要打瞌睡,看无人注意,留了如蝉在那儿,自己溜之大吉。      回房睡了一觉,看时辰不早,换一身素净的旗装,把子头随意地插上几朵粉色珠串海棠,垂着蓝色的流穗。去往坤宁宫赴晚宴。      晚宴设在坤宁宫外庭,天还没有黑透,月亮只是薄薄的一层,黄色宫灯却早就点起,密密麻麻,把个坤宁宫照得里外通亮。      如蝉在迎宾道旁张望,看到洛英不紧不慢地过来,急忙迎上来,道:“好主子,你总算来了,大家都入席了!"      上下打量一番洛英,又道:"今天怎么穿的这么素?"      洛英是越不引人注意越好,对着如蝉眨眼,道:"来吃饭的,你以为干嘛来了!"      如蝉无奈摇头,这主儿真是实碜,今晚人人花枝招展,她那么素雅,混在人推里,别人都误以为是宫女。      座位是有讲究的,按照级别一批一批地坐,不知是谁安排的,洛英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细心找,很难发现她。      如蝉为座位的安排愤愤不平,洛英倒很庆幸,在这场合成为聚焦点一点好处都没有。      妃嫔们坐在一处,连上太妃们,起码有五六十人。      下首坐着皇子们的女眷及亲属,也有五六十人。      满眼的衣香鬓影,女子们都铆足了劲,着力地打扮自己,争奇斗艳。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入座,李德全出现在门外,扯起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顿时钟鼓齐鸣,康熙器宇轩昂的走来,后面跟着一大群青少年,洛英是第一次参加皇室家宴,这下子开了眼,不仅老婆多,孩子也一大堆!      皇帝立定,接受大家的朝拜,三呼万岁后,平身入座。      作为一家之主,康熙首先讲话致辞,然后祝酒。祝酒后才开席。      刚开始大家都比较矜持,酒过三巡,皇帝情绪很好,发话说,今日敞开喝,绝不治罪,气氛松泛起来,皇子们都年轻,敬酒、讲笑话、行酒令,严谨的人们开始面露笑容,连女客们也活泼起来。      百多号人,与她熟稔的不多,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刚从宁夏回来的胤稹身上,看来胤祥所言不差,他瘦了不少,以前狭长的脸现在几乎可以用消瘦来形容,原本白皙的皮肤晒黑了,一如既往地沉着脸,偶尔一抬眼,那眉眼比以前更桀骜不逊。      皇帝自己喝的很少,坐定后,拿眼去搜寻洛英的身影,见洛英坐在角落里,慢慢吮着小酒,津津有味地观察别人,顺其视线,竟是垂头不语的胤稹,心中即刻乌云密布。      洛英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去看皇帝,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微笑伸起手,晃了晃手上康熙送给她的镯子,又做了个鬼脸,皇帝这才微笑起来。      边喝着酒,边有歌舞表演,时值俄罗斯使臣到访,带来了俄罗斯皇家舞蹈团,当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少女们穿着低胸蓬裙一出场,全场的气氛基本颠覆,男的眼热,女的低头不敢看,西方舞蹈讲究互动,少女们跳着跳着,就邀请几位王爷皇子共舞,皇帝不干预,人们撒开来玩,宴席俨然到了□□。      胤稹是个冷性人,与人互斟了几杯后,便停了酒,把玩着手里的杯盏,看着眼前的热闹,默不作声。      离开四个月,并不能磨灭她的印记,他清楚她在哪里,但在这个场合,他就是连目光都不能移到她所在的角落。      桂花酿味道醇厚,洛英偏爱它的甜香,连喝了三杯,便觉得脑袋沉重,身体燥热,大概酒喝的太多了。    ☆、第二十章   场面正火热,走了也不会引人注目,她看看首座上的皇帝,正与俄罗斯使臣交谈着,便轻声跟如蝉耳语几句,携着如蝉的手,离开了宴会。      离了人群,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大概能缓过来。      她扶着如蝉慢慢走,脚步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乏,口中甚是焦渴,她暗叫不好,别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      走到一片园林之处,她累极了,坐在石凳上,对如蝉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去唤人,找付轿子,抬我回去!"      如蝉看她面色潮红,香汗淋漓,知道不妙,忙说:"主子你就坐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说完,一路小跑而去。      她坐着,只觉身体燥热难耐,石凳后面是太湖石假山,她走过去,把身体贴在冰凉的太湖石上,用来降低体内不断提升的热度。      远远地走来两个人,她虽然乏力的很,但头脑还是清醒的,拖着身子,坐回石凳上,用手撑着,心仿佛被千百只虫子咬一样,说不出的烦躁难耐。      来人正是胤稹和胤祥,趁人不注意,从筵席中抽空出来散步,自从胤稹回来,哥俩儿还没有好好聚过。      他们边走边聊,夜色模糊中看到前方一个女子坐在石凳上,只当是哪位宫女,并不刻意去看,经过时胤祥顺眼带过,失口叫道:"洛英!"      胤稹闻言转头去看,只见洛英半瘫在石凳之上,两颊绯红,汗湿浸透了衣服。      两人急趋步至她身旁,同时问道:"你怎么了?"      洛英强打精神,气息微弱地说:"好热,难受,我要喝水!"      胤稹用手稳住洛英的头,翻看她的眼角,验了她的舌苔,他懂祁黄之道,也见识过些江湖之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胤祥说:"十三弟,你速去太医院找当值太医,要来欢宜散的解药!"      胤祥理会,拔脚就走,胤稹拉住胤祥,暗道:"此事不可声张,遇到谁也不可说!我陪她在假山后等你,要快!"      胤祥点了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假山群形成了一个幽深的小径,蜿蜒上升,通往山顶上的小亭,小径四处被太湖石围绕,围成了一个洞,藏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      胤稹扶起软滩如泥的洛英,闪进"山洞"里面。      "山洞"一尺见方,宽度只能容纳两人,胤稹自己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把洛英安置在离自己二三步的石阶上,让她靠在太湖石上。      洛英身体难受,思维是明白的,她好似灵魂出窍,看着一具不能自控的身体。      好不容易,她挤出一句话:"你把我拖到这里做什么?"      胤稹眼睛看着洞外,漠然道:"你这付样子,有碍观瞻!"      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被汗湿透,贴在身上,的确不雅。      她想笑,笑不出来,只得无力地说:"好久不见你,就这样子...!"      胤稹继续面无表情地:"不要说话,省点力气!"      这么凶,她想,但身体内涌上一股暗潮,无数个爬虫又在心里蠕动,只觉得燥热地想要爆炸,再也忍不住,虽然理智说不要乱动,但手不由自主地开始解开身上的衣服。      胤稹听到声音,制止洛英:"你在干什么?"      洛英汗水一阵阵地往下滴:"我好热,我要把外衣脱了!"      胤稹急了,擎住洛英的手,说:"万万不可,若是肌肤外露,寒气入侵,就不好治了!"      洛英无奈地看着他,他避开眼,说:"你中了欢宜散的毒,只要治疗及时,没有大碍!"      欢宜散?毒?总不见得是食物自带,她心里害怕:"难道有人投毒?"      她身体动的厉害,光擎着她手控制不住,他厉声道:"不要乱动!这毒最忌“散”,一定要用”收“治!"      洛英控制不了自己,慌的要哭,说:"我管不了自己!"      胤稹犹豫了一下,横下心,一拉,把洛英拉进自己的怀里,揽紧,说:"你别怪我!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洛英被他用力搂住,动弹不得,心想,这要是被康熙看到,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是在他的怀里,被他的体温一热,仿佛舒服了些,想起小时候发热,妈妈帮她盖棉被,大概也是这个道理,本能地,她用手揽住了胤稹的腰。      两人互相拥抱着,他的心并不比她跳的慢些,这几乎象梦境一般,她是他的天然欢宜散,天可怜见,他要承受怎样的煎熬才能把持的住自己。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听得有女声说:"刚才明明坐在这儿的,怎么不见了呢!"      是如蝉的声音,洛英张嘴想喊,被胤稹捂住了嘴,他恨声道:"你不想活了!"      洛英一想,也是,只得闭紧嘴,听得如蝉来回走动,说:"也许主子已经自己回去了,我们赶紧再回去看看!"      几个人又急急地走了,人声越来越远,胤稹松了一口气,手松了一下,洛英又开始动起来,他只好再把手收紧,洛英被他一拉,面对面对着他,药物作用,她看着胤稹的脸,心想,好相貌,这轮廓,跟他父亲太象!      她娇喘吁吁,双眼含春,胤稹再也稳不住,吻住了她的唇。      她顿时觉得十分舒适,要的就是这个感觉,可是不能够这样,她欲抵抗,动作上却越来越狂野。      胤稹此时也狂了,理智是什么玩意,听从自己的内心,他想她已经太久了。      正当忘情之时,外面有人急奔过来,轻声叫唤:"四哥!"      胤祥回来了。      悬崖勒马,胤稹推开她,迷乱、痛苦、克制,甚至有一丝憎恨,旋即寒下脸,站起来,整理衣冠,优雅从容地,表现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把解药放在她的手里,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走了,没有说一个字。      她颤巍巍地服了药,坐在山石上片刻,百爪挠心的感觉渐渐消失,外面有一阵子喧闹,宴散了,各宫妃嫔陆续回寝宫的声音,又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约莫是太监宫女们善后,过了半个多时辰,人声寥寥,安静下来。      头发乱的不象样,她索性扯散了头发,用手理了理,编成一个辫子。拾起掉落一地的海棠花,流穗,把子头。站起身,整整衣服,走出洞口。      一阵风吹来,汗湿的衣服搭在身上,冷的她浑身一凛。      四肢酸痛的厉害,月光清亮地照在身上,阵阵寒意从她的脚底往头顶上串。      谁放的毒?四妃,娜扎、所有的这些女人,一双双暗地里注目她的眼睛,也许是她们中的一个,也许是她们所有人,把她的位置安排在角落里,为的是让她不容易进出,若不是今晚突如其来的俄罗斯舞蹈引起的热潮,她必定是挤在角落里出不来,成为皇帝的耻辱,大家的笑柄!      独占他的宠爱,成为众矢之的是预料得到的,原以为他护着她,她低调着,或许能保全,没想到还是不能放过她。这么腌脏的手段,她们狠起来跟索命的厉鬼没有区别。她年轻的生命,多半是在大学实验室里单纯地搞研究,那里经受过人性这么灰暗的一幕,此刻又惧又恨,整个人瑟瑟发抖。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遇到了胤祥和胤稹,想起胤稹,她心头一紧,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特别是康熙,知道了她恐怕活不了,更会连累胤稹。      今天是端午,他大概不会去找她,节庆的日子,他总是去四妃那里。      她又是害怕,又是累,脑子里一团乱,拖着脚步向新配给她的钟粹宫走去。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该死该活明天再说。      钟粹宫静悄悄的,只亮着一两盏灯,她纳闷,怎么如蝉她们找不着她,就自己安稳地歇了呢?      刚一敲门,太监秦苏德就把门打开了,德子自木兰围猎后就跟着她了,此时面色颇不好看,见了她的狼狈样,更吃了一惊,凑到她身边,哑着嗓子说:"主子,你总算回来了,皇上等了你许久了!"      她头皮发麻,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的房间里亮着灯,灯光照映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正在来回踱步。      李德全,顾顺函在她房门口站着,看见她,远远地就做了个揖。      他们的彬彬有礼中带着些拘谨,大概情形很不妙。她笑起来,去吧,去面对他,要发生的总要发生,她只是累,累的麻痹,其他感觉都被淹没了。      还没进房间,心急如焚的如蝉匆匆迎了上来搀扶洛英,康熙说道:"都出去!"      如蝉缩了手,诺诺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皇帝终于停止了踱步,在书桌旁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手指关节哒哒地扣着书桌,嘴角下沉,她与他处久了,知道他此刻内心很不平静。      洛英靠在门上,心慌意乱,她这个样子,怎么解释得清楚呢。      两两对视了一阵,他肃然道:“上前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见那幽深的眸子暗得似乎是没有星子的夜空,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你去了哪里?”利落地,沉稳地,听着似乎风平浪静。      他怀疑上了,可是她不能说他怀疑的不对,她的头发散了,衣服掉了几个扣子,牵扯的痕迹尤在,说摔了一跤,要这么长时间,她自己都不相信。      说实话吗?不光她自己,就连胤稹胤详都要受牵连,她吃了哑巴亏,有话说不出,泫然欲泣。      只能求他,看在他们之间的默契上,希望他今晚放过她,让她好好歇一歇,想一想,再与他说。      她蹲下身子,噙着泪:“我受了委屈,好累,求你,不要问我!”      委屈?刚才在席间注目胤稹的时候怎么神情那么怡然自得?趁乱前后脚出去了,明目张胆急不可耐地连掩饰都顾不上,此时慌里慌张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地更证实了他的猜测,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一面可以与他山盟海誓,一面又和胤稹暗度陈仓。他气疯了,霍地站起来,她眼泪汪汪地,更添了他的厌憎,这泪水是魅惑他的武器,一次次地让他心软妥协,这次决不能够,既然他们这么猖狂,那他也奉陪到底,鱼死网破也不过一时痛而已。      他逼视着她,狞笑道:“什么事情使你这么劳累?怎么连朕问一声都不许吗?”      这笑,这声音阴森可怖,他不相信她,尽管她抛弃了一切追随他,这些委屈,若不是为他,她何需要承受,她累极了,眼泪停在脸颊上,也不去擦拭,茫然地看着他,道:“我会告诉你的,只是不是今晚,你要相信我!”      有一瞬间他产生了犹豫,狐疑地看了看她,她虽气息游移,但面无羞愧之色,衣襟上沾了些泥土,细细看去,有几处甚至划开了口子,另有隐情吗?走的近些,她仰视着他,他低头看去,那露在衣领之上的一段雪白颈子上赫然有粉色印记。      五脏六腑俱都焚烧起来,他一把拉起蹲在地上的她,擎着她的衣领,着力一扯,衣服撕掉一大片,脖子,肩膀上粉色的吻痕到处都是,在烛光下刺眼地很。    ☆、第二十一章   他手一松,她被他推出好几步,跌倒在地,他格格地笑着,更显得阴霾密布的脸上那双眼睛凶猛狰狞:"信! 这付鬼样子,怎么当得起一个信字!"说着,退了两步,碰到了紫檀椅,他一脚踢起,一把太师椅向门口飞去!      椅子和门的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门被踹开了,他对守在门口的李德全气急败坏地说:"传旨意,封钟粹宫,交德妃处置!"      天堂地狱,不过是霎那间的转变。钟粹宫的宫人太监,吓得噤若寒蝉,如蝉蹑步来到她身边,刚想开口,她却转身向红木雕花床走去,躺了下来,扯过棉被,一言不发,闷头闷脑地把自己整个包裹住。      她这一晚居然睡得很沉,迷糊间回到了2016年,在实验室,霍夫曼兴奋地庆祝时光机器的成功,转眼霍夫曼变成了康熙,她依偎着康熙,说,这下好了,在这个世界,你是我一个人的。      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了她,她坐起身子,房门已经打开,德妃带着一群太监宫女站在门口。      她起了床,坐在床沿,披头散发地,还穿着昨日被撕破的旗装,看着德妃,一言不发。      德妃三十多岁,容长脸,长年吃素,肤色看着是没有光泽的白,她站立了片刻,看洛英没有请安的意思,便走了进来,侍女帮她拿开凳子,她坐下来,细声细气地说:"妹妹休怪我,我是奉了皇命,不得已!"      她一副温厚仁慈的样子,她们个个看着温良贤淑!心里在偷笑吧!说起来,康熙即使怒着,也是有分寸地,差德妃来,即使问出点与胤稹相关地,也能保全,毕竟德妃是他的亲身母亲。睡了一晚,她脑子清醒了,她在这儿,生还是死,自己做不了主,他若念旧情,或许能免她一死,他若是雷霆怒冲昏了头脑,说不定今天就是她的死期。昨日被下药的事,说出来查无实据,还兜出了与胤稹的暧昧,正好命中他的猜忌。打死不承认,保持一个清白的名节,也许等他想过来,能念着她的好。这个光景了,还想着皇帝,算是无药可救了。她凄凉地低头一笑,道:"容我穿戴整齐,再回姐姐的话!"      德妃看她气定神闲,反而不安,她点了点头,带了众人到院子里等待。院子里太监们早已准备好了桌椅茶果。      如蝉肿着一双眼,显然是昨晚没有睡好,上前帮洛英梳洗,一边梳,一边流泪。      洛英叹了口气,停住如蝉,自己熟练地扎了根辫子,穿上一件宝蓝色黑镶边的旗装,说道:"别哭了,到这个地步,哭有什么用!"      推门出去,猛烈的阳光刺的她挣不开眼,她手搭凉棚,举目望去,天湛湛地蓝。      德妃端坐着,手数着佛珠,口里念念有词,虽然眯着眼,却看得一清二楚,那苗条的宝蓝身影坦荡荡地走出来,容颜上还是精神焕发地样子,她内心暗叹一声,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皇上老四都为她倾心。胤稹对洛英的感情她一清二楚,洛英是他在南巡时救的,做娘的,儿子话里话间稍微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皇帝让她来主持这局面她也心知肚明,一是为了保全儿子和皇帝的体面,二来,打量着她吃斋念佛之人,下不了毒手,能留她一条命。只是玲珑机巧如皇帝,也料错了她,她再仁慈,也不能留下祸害自己儿子的人。      地上放了一个垫子,洛英缓步趋前,跪在垫子上。她一跪,钟粹宫服侍她的十来号人俱都跪下了。      德妃睁开眼,道:"问懿贵人话!昨晚端午宴你中途离席,去了哪里?"      洛英目光直视德妃,说:"我是被陷害地!"      "问你去了哪里?"      "我昨晚昏昏沉沉,人事不知!"      "荒唐!你既人事不知,又如何自己回到钟粹宫?"德妃冷笑说。      如蝉在一旁帮衬:"主子昨晚的确不适!"话没说完,德妃旁边的管事太监戴其山走上前去,对着如蝉就是一巴掌,恶狠狠说道:"不知羞的奴才,那里轮到你说话!"      洛英怜惜地看了一眼如蝉,咬了咬牙说道:"这其间的事情,你不会想知道!"      德妃其时已勃然大怒,但还控制着脾气,施施然站起来,指着洛英,道:"你即这样不肯说,那今日就不勉强你了!"她转过身子,对戴其山说:"你在这里看着,罚懿贵人在这里跪到太阳下山!明日再问!"      可怜洛英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五月的太阳到了中午,毒辣辣仿佛针刺,不到未时,她已经昏厥在地,戴其山在那里看着,谁也不敢上前扶她。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黑透了,她和衣躺在床上,如蝉坐在旁边垂泪。      嘴唇干燥无比,她咂咂嘴巴,道:"渴,要喝水!"      如蝉忙拿了水杯过来,她一饮而尽,指着桌子上的茶壶,如蝉拿了茶壶过来,她就着茶壶牛饮起来。      如蝉哽咽道:"主子,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这样了呢?"      她喝饱了水,靠在床上,过了片刻,说:"有人要害我!"      如蝉止住了哭,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看着如蝉惊恐的样子,心中酸楚,这样折腾下去,连累这些下人跟她一快苦。她不想明日又被逼供,如果能再见他一面,撇开胤稹的事,撂开了谈一谈,或许能解局,再不济,死在他手上,总比被别人逼死强。      她招了招手,让如蝉凑到她身边,轻声说:"能想办法让我再见一次皇上吗?"      知道宫内的事情都需要打点,她拿出一包金瓜子,交给如蝉,说道:"拿着这些,去找顾顺函,他能帮咱们!"      又想了想,脱下手上的紫云镯,嘴唇抖动起来:“让顾公公拿着这个给皇上看,或许他能见我!”      第二日,德妃没有来钟粹宫。      第三日傍晚,钟粹宫来了一个熟人,是顾顺函。      洛英的房门洞开着,他还是那副样子,卑躬屈膝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个手持包裹的小太监。      洛英看见他就站了起来,见着顾顺函,就有可能得到皇帝的消息,她凉薄的心又有一些温度了。      吩咐如蝉泡茶,赐座,虽然她落了难,顾顺函还是再三谦让了才就座。      小太监把包裹放到桌子上,就退了出去,顾顺函看一眼站在洛英身旁的如蝉,道:“奴才有几句话要说,请如蝉姑娘回避!”      如蝉不放心,看了看洛英,洛英点了点头,她才出去掩上了门。      顾顺函看着烛光下的洛英,穿着那身宝蓝色的旗袍,头发只是潦草地梳理归拢,脸上虽带倦容,但颜正条顺地,任怎么折腾,仍不失是位美人。      女人太漂亮了就是祸害,他有些后悔,当初若不是他领了皇帝去看她游泳,也许不会有今天这档子事,害了她,也害了皇上。虽然不清楚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皇帝这两天失魂落魄地,他伺候皇帝的经验浅,听他堂兄顾问行讲,这情景就是在当年太皇太后薨了的时候都没有发生过。      昨日他把紫云镯呈给皇帝,皇帝的脸色白的吓人,手里握着那镯子足有一个时辰。      他垂下了头,叹了口气。洛英心一阵紧,哆哆嗦嗦地问:“他来吗?”      顾顺函摇了摇头,看她脸色僵硬,苦着脸说了一句:“皇上今天一早就去了京郊阅兵,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他不想再见到我了吗?”离开一会儿,大家都冷静冷静,是这意思吗?她的希望之火虽然暗下去,但还不至于熄灭。      顾顺函不忍再去打击她,把包裹挪到她面前,道:“这是皇上给您的,您看了也就知道了!”      包裹用明黄色的绸布包着,那是他的颜色,彼时的浓情蜜意让她悲从中来。抑制住满鼻子的酸,她打开了包裹,呈现在她眼前的是黑色的T恤,蓝色牛仔裤,朝思暮想的照相机,以及沉甸甸的一封信。      他写些什么,她心狂跳起来,信封打开,紫云镯率先滑了出来,展开信纸,他雄浑的草体颇为潦草,看的出来写的时候心情极为复杂。抬头“洛英吾妻”四个字,她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朕谓之妻者,唯卿一人耳。卿乃朕四十年所未遇之奇人,幸焉,不幸焉。   凡此种种,皆朕之过,自朕始,亦应由朕终。再见亦是烦恼,不如不见。   朕还是心若磐石之帝王,卿回复自由之世界。卿自珍重,朕无它虑!玄烨."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她的变节,他大概能猜到一二,他始终是清明的,只是他累了,因为她,因为胤稹,心中总有着梗,见了又是纠缠,不见,就没有烦恼。所以还她东西,让她走。他不要她了! 这是真正的终结吧!她伏在桌上无声地哭,顾顺函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如蝉送晚餐进房,看洛英和衣卧在床上,走近了去唤她,见她睁着眼睛茫然的呆呆凝视着不知道某处动也不动,吓了一跳。      "主子,你别吓我,眼看要熬出来了,你怎么这样了!"      熬出来了!是啊,熬出来了。她坐起来,长吁一口气,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对如蝉说:"你别担心,我好的很!"      用过晚餐,梳洗停当,她对如蝉说:"你们都出去一下,我要单独待会儿!"      如蝉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眼睛里都是忧虑,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德主子这几日不来,万岁爷今儿又送来了东西,我看,这阵风波马上就要过了!"      十几岁小女孩,为她操了这么多心,而她没能为她作点什么,在这世界,她亏欠如蝉。洛英拉着如蝉的手,温婉地说:"我没那么傻,你稍稍让我清静清静,待会叫你进来陪我!"      如蝉点点头,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她一个,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一张纸,用英文写上:"我在1696年,中国北京故宫钟粹宫,救我!洛。"拿出照相机,对着纸,"咔嚓"一声。      走到床边,枕头下取出紫云镯,来回抚摸着内壁刻的“洛英爱妻”几个字,这就要走了吗?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按说,是她期望的结局,算起来,他也算是遵守诺言,去年此时许下了承诺“一年后放她走”,正好是一年。她的脑子空了,喃喃地说:“玄烨,我要走了!”话语未落,泪如雨下。    ☆、第二十二章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静不下心,听到门"吱呀"一声,她迅速地坐起来,却看见太监德子和如蝉鬼鬼祟祟地开门进来。      "你们俩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德子和如蝉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床边,两人脸色俱都惨白,夜色中甚是瘆人,如蝉紧张的浑身发抖,德子镇定些,也不免有些口吃,哑声说道:"主,主…子,不…不…好了,您赶紧逃….,否则就来不及了!”      心弦扯紧了,头脑却异常冷静,房门开着一条缝,她走过去,关紧了,回过身来,道:“德子,不妨事,慢慢说!”      她的镇定起了作用,德子心定了定,咽了下口水,眼睛由于恐惧睁得老大,道:“奴才半夜夜急,去上茅房,路过,路过李信他们几个的房间时,听他们半夜三更还在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留了心眼,仔细听了一耳朵....”      她思绪绷成了一条线,双手严严实实地握着椅背,只见德子几乎哭出来,道:“主子,这些人,良心太坏了,戴其山答应他们三百两黄金来换您的一条命,他们正在合计,四更时分要趁主子熟睡时动手,然后造成主子自缢的假象!"      戴其山后面是德妃,真正是佛口蛇心,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她惊惧地几乎站不住,打了个踉跄,如蝉上前扶住了她,道:“主子,别无它计,您快逃吧!"      除了逃,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过了这一关,再想回去的事。      眼前忠心耿耿地如蝉德子抖成筛糠,因为她,连累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与她有牵扯,以后恐怕也难在这宫里混下去,她满怀歉意,道:“咱们一块走,我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      说话间,打更地敲了三下,如蝉德子哭着跪了下来,道:“主子,您快走吧,来不及了!三个人目标太大,不好走,我们俩人微命贱,再怎么折磨都能够活下来。只要您有活路,我们就有活路。”      舍身救主,她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刻不容缓,即刻换上德子给她准备好的太监装束,,从枕头底下拿出玉镯和康熙写给她的诀别信,鼻头一酸,迅速揣在怀中,又带上照相机和一些金银,环顾一下房间,对如蝉说:“这屋子里的剩下的金银细软,都给你和小德子,就此别过,你们的救命之恩。。。”不由唏嘘起来,未必有机会报答了。      夜色茫茫,打扮成看门太监的洛英,急步沿着暗夜的宫墙行走。      "什么人?"大概是巡夜太监,她不敢再走,停住了脚步,一定要镇定,慌了手脚,倒露了破绽。      巡夜太监走至她身边,提起灯笼正在照她帽子下的脸。此时远远地来了一顶小轿,前头一个太监急奔过来,披头给了洛英一巴掌,斥道:"狗奴才,要务在身,还在瞎逛,要爷寻你,看咱家今日不拆了你这身狗骨头!"      巡夜太监一看,是四爷跟前的高无庸,便点头哈腰笑道:"原来是高公公,奴才不长眼!"      洛英不知道这高公公是谁,不敢抬头看。这里到底有些什么机巧,此时想也来不及,只是捂住了脸不出声。      高无庸拱了拱手,笑道:"这奴才是新来地,迷了道路,劳烦公公!"      巡夜太监很是怀疑,这么晚了,四爷怎么还在宫里找小厮,看看这轿子的规制,估摸着是皇四子的私人轿異,思忖间,看高无庸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级别比高无庸低,只得陪笑放行。其时小轿已行至眼前,巡夜太监对着小轿请了安,小轿继续前行,洛英紧紧跟上。      一行人转过一个角落,高无庸回过身,笑着对洛英行了一礼,说四爷有请。      是胤禛?洛英将信将疑,走至轿前,见轿帘掀起,轿内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      高无庸推了一把,把她推入轿内,轿内人力气很大,一拉,她坐了下来,刚要看到那黑暗中的脸,一块布蒙住她的嘴鼻,浓烈的异香钻入脑髓,她晕了过去。      雕花床,白纱帐,绿锦被,她睁开眼睛,清清静静地,一个陌生的环境。      洛英支起身子,撩开纱帐,见自己身上,已换上一袭白色的寝衣,门被推开,粉色衣裙的丫头走了进来,请安道:“姑娘,您醒了!”定睛一看,竟是知画。      历史重演?一如那日在船上刚醒来的情景。不,隔窗飘进来的栀子花香提醒了她,回不到过去了,她的记忆沉甸甸地,明黄的身影,深邃的目光在她脑海里深深地打上了烙印,想着已经离开他,可是人还逗留在清朝,她的脑袋疼起来,重又躺了下去,阖上了眼睛。      知画轻唤:“姑娘,姑娘。。。。”,这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她沉沉睡去,不想醒来,只有在梦里才有遇到他的可能。      朦胧间似乎房间里来了几个人,有男人问道:“还没醒吗?”      又似乎有人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这手薄薄地,冰冰地,与她习惯的那双温暖宽厚的手大相径庭,不是他,她闭着眼,不愿醒来。      她推开窗子,墨绿色的枝叶衬托了无数的栀子花把甜香渗透到每个嗅觉器官里,知画在她身后絮絮地:“姑娘,你知道你睡了几天吗?三天三夜!四爷都快急坏了,遍访名医,。。。。”      她静静听着,漠然不动,知画心慌,走到她跟前,怯生生地说:“姑娘,你是不是什么都忘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忘?忘了才好,不会有牵肠挂肚地痛。她回过神来,扯了一个笑,幽幽地说:“难为四爷了!”      知画拍了拍胸口,总算放下心来,道:“四爷今夜来,见您醒过来,他必然欢喜!”      洛英转过身,动作快了些,一时间头晕目眩,赶紧扶住墙,知画见状,扶了她坐到贵妃榻上,道:“您身子骨还虚,需要好好养养,千万别乱动,待会郎中来了,让他给您配几服药,调理调理!”      她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知画看了半晌,垂下泪来,道:“一年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知画的声调象极了如蝉,都是心地单纯的好女孩,她招招手,知画走了过来,半跪在她面前,她抚了抚知画的脸,温言道:“我不打紧,睡了这么多天,水米未进地,胖子都饿瘦了。倒是你,这一年你过得怎样?” 。      知画笑笑,道:“奴婢过得挺好!”停了一阵,害羞道:“四爷给奴婢指了个人,是爷身边的顺儿,过年就完婚!”      “好,好。。。”,她连说了几个好。去年南巡时,知画随侍,她曾以为知画会成为胤稹的侍妾。看来知画是聪明姑娘,四爷是幻想,当不得真,否则,恋上他们家的人,虽能把人捧到天上,一旦摔下来,颇有永世不得翻身之势。她也曾警告自己,可还是一步步地陷进去,是初见时他的笑,那涟漪一般地笑纹,海样深的眸子,不,不,不要再想下去,她晃了晃头,驱散了谩天谩地的思念,掉头去问知画:“这是四爷府上吗?”      “不,这里是四爷的别院!”知画神色有些局促不安,她来这别院也才半个月左右,派她来专门是为了洛英,或者说,这别院的存在就是为了洛英。      她噢了一声,意料之内,把她救出来,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她抚了抚额,虽然刚用了一点莲子粥,还是乏力地很,眼皮自然地耷下来。      知画知趣,给她盖上了浅紫色织锦缎的盖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闭着眼,脑子却不得停歇,刚才醒来时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金银、信和玉镯都在,缺了照相机,胤禛定然又把它没收了。      胤稹这晚并没有来,她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她本来身体底子就好,经过这些天的调养,面色润泽起来。      这是个四进四出的四合院,夹带着一个小花园,住过紫禁城,更显得这座宅子小巧精致,她住的房间外面种了好多花树,除了这个季节开的栀子花,还有丹桂,石榴,树边鹅卵石砌就的小池塘,养着几尾锦鲤,池边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她常常坐在这石凳上,呆呆地看锦鲤游来游去,一看就是大半天。      胤稹站在月洞门口,端详她好一阵子了,夏天的早晨,阳光不是最耀眼,却足以在她的身上打上一圈光环,她穿着着翠绿绣玉兰宁绸对襟衫子,梳了个旗鬓,没有任何发饰,可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身,胜过了多少着意装扮地脂粉。她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看着锦鲤,其实他知道她眼里空洞一片,她只是借这片池塘来掩饰她没完没了的思恋。他难受起来,她的思恋原来是属于他的。      知画端着海棠红漆茶盘从廊檐下走来,见到月洞门口皓立着的胤稹,有些意外,福蹲地急了点,茶盘上釉瓷盖碗噼啪作响,她一手捂住了茶盘,一边惶恐道:“给四爷请安!”      胤稹最不喜下人手足无措冒冒失失地,皱了下眉,正要呵责,却见被知画的声响惊醒了地洛英抬头望向他。      洛英看过去,那抹颀长地身影穿着石青色的长衫,腰间玄色腰封上挂了同色镶金银线的扇套,他手里拿了把湘妃折扇,见她看他,摇着扇子徐徐走向她,那不紧不慢傲然阔步的姿态,象极了她夜夜欲梦见的他,她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你来了?”      “来了!”一样的声调,只是这声音缺了点低沉,多了年轻人的跳脱。她缓过神来,面对着的是那细长的眼眸,微斜的嘴角,她蹲下了身子,道:“给四爷请安!”      他唔了一声,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收起扇子,放在石桌上,道:“你也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不是梦! ☆、第二十三章   洛英坐了下来,知画走到跟前,把茶盘上的白釉瓷盖碗搁在桌上,行礼道:“不知道四爷来,只拿了一碗冰镇银耳羹,四爷要用些什么,奴婢这就让厨房去准备。”      “茶即可!”胤稹打量着洛英,随口说道。      知画退了出去,就一碗银耳羹,洛英也不好意思先用,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听得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身子养得好些了!”      “脱您的福,好多了!”她欠了欠身,一思忖,还没有谢他救命之恩,复又站起来,蹲了个福,道:“谢四爷救命之恩。”      她这么客气,他一发难受,他喜欢她没规没距地跟他套近乎,哪怕争论一场,也好过客套地让人觉着遥远,她原不是这样。他心中恨起来,也不让她起来,冷冷地注视着蹲在眼前的她,道:“到底是宫里待过,懂了不少规矩!”      她只觉得心口刺痛,但口里说道:“四爷夸奖了!”      知画拿了茶水上来,见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不免诧异,退到一旁,屏气敛神地不敢吭一口气。      她象煞的宫廷礼节,难道对皇帝也是这样?胤稹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道:“你说谢我救你之恩,要如何谢?”      原以为是故交伸援手相助,没想到他这样问?她抬头看他,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什么神色来,她惶惑地低下头,细牙咬了咬嘴唇,搜肠刮肚一番,道:“愿为奴为婢!”      为奴为婢!她难道不该欢呼雀跃地跳到他怀里吗?是她说的,要他带她一起走!他心寒地彻底,既然成不了她爱的人,就用不上顾虑那么多,他呵呵冷笑几声,道:“为奴为婢,是不是太委屈你了?若局势没有变化,我现在可能要尊称你一声额娘!”      他的刻薄她是领教过的,这么多天她天天准备着他来,设想了各种情况,果然还是比想像更难以应付,这局面,尽管他肆意地在她身上扎了个口子,也只能任血汩汩地流。她敛着声息,不言不语。      他站了起来,也照她的样,蹲了下来,用扇子托起她的下巴,她虽然下巴抬起,眼睛还是往下,并不看他。      他恼恨起来,一手捏住她的双颊,那细长的手指力气颇大,捏得她两颊生疼,她只好怒目视他,他哈哈哈笑了几声,冷冷地说:“你我何必遮掩,我救你,是为了你这付皮囊,你的唯一出路,就是以身相许!”      她愕然,没料到他会直截了当以这么羞辱人的方式宣布他的意图。他再无法无天,总得有所顾忌,她是他父亲的妻子,在这个礼法纲纪的年代,那是违犯人伦的罪。      “你,…, 你在开玩笑!”      他霎那间觉得无趣,松开了手,站起来,坐回石凳上,抿了口茶,正色道:“我几次三番地救你,冒了天大的风险,怎么着?就为了和你开几句玩笑!”      她闻言色变,仰头看他,他面沉似水,目光阴冷,不,事情绝不至于这么糟,他面狠心善,他只是在吓唬她 。      “你是我在此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对四爷一直存着一份温情,请。。。”      “朋友!温情!”他截断了她的话,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温情,早已消亡在西北的戈壁滩上!”      被她断然拒绝后,他甚至出现了了无生趣的想法,回想在西北那段自暴自弃的生活,他恨地牙根痒。既然能够从绝望处重生,他立了誓,一定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暗倷着汹涌澎湃的思潮,他拿起扇子,拍打着桌子,寒声道:“你起来吧!我知道,你对我但凡有那么点温情,咱们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蹲地久了,站起来有些困难,他伸出手,扶了一把她,看她垂头丧气地,本来就烦恼,又添了几分忧愁,心里畅快起来,道:“别说些没用的,我虽年轻,倒不信这些虚头八脑蛊惑人的话。今儿在这把话挑明了,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给的。我只要色,这在你来说不是难事,之前之所以没来,是等你养好了身体,今天开始,只要我愿意,你就得随时伺候着!”      再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被逼到悬崖,不得已往下跳,以为到了平地,没想到平地上布满了荆棘。他把她往最邋遢的旮旯里推,那她就再也不亏欠他什么了。她已经发了誓,遇到再难的事,哪怕把自尊踩在脚底践踏,也得咬牙挺住,现在唯一的指路明灯,就是取回照相机,早日回到2015年。她惨白了一张脸,道:“说得明白,少费些猜疑!我欠你的,自然要偿还给你。你拿了我的照相机,也要还给我。”      “照相机!”他斜了斜嘴角,眼里闪过一丝狰狞,她这么把持地住,是因为还有一丝希望。他发了疯,见不得她镇定地样子,他怎么受得苦,要她加倍地奉还。把她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让她也尝尝生无可恋的滋味,道:“原来那玩意叫照相机!早已被我扔了!”      这话就象惊雷一样的在她脑海炸开,他太残忍,掐灭了最后一丝光亮,她后退了几步,痛苦地摇着头,道:“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推!”      就是要这种崩溃的效果,他享受着把她击得粉碎带来的快感,作为可以主宰她命运的人,他毫不怜悯地说:“你不要妄图以死相胁,你死不死地,由我说了算,未征得我同意之前,你就是伤了一根毫毛也不行!”      “既然都敢死,难道还怕你不成!”被迫到如此境地,她还有什么不敢做地。      他没有回话,只是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出其不意地揽住了她的腰,她挣扎抵抗都无济于事,他凑到她耳边,诡异地笑着,迫着她向知画站立的方向看去,低声说:“你破一块皮,她要受二十大板,你少一斤肉,她得受四十大板,你要是寻死,她就先替你死,你要是真的死了!”他忽然停了笑,猖狂地道:“这院里三十多号人一个都活不了!”      在他怀里的她在颤抖,乌黑明亮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是真的害怕了,怕地快要哭出来,哭吧,他想,她从来没有为他哭过,这一次,哪怕是因为恐惧,也算是为他哭了一次。只是她倔强地翕住鼻翼,咬紧牙关把泪水吞到肚子里去。      他松开了她,用轻蔑不屑的神情掩饰了心中的失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今日没兴致了!”拿起扇子,提袍转身走了。      走了之后又是很长的时间不出现。她纵然绝望,也没有可以绝望的条件。哪怕她有一丝丝地厌世表示,知画及另一位贴身侍女谨秋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千万珍重。      单纯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对未来没有任何设想,每天最大的庆幸是又捱过了一天,而且胤稹没有出现。这么行尸走肉的生活过了一个多月,她的感官都麻木下来,对康熙的思念,对胤稹的恐惧,统统变得淡淡的,偶尔还想起2016,但既然胤稹把她的照相机都扔了,回去的想法也成了泡影。她以为自己泯灭了欲望,到了不为己忧的化境,只是胤稹的再次出现唤醒了她的痛感,麻药失了效,痛的让她生不如死。      七月中,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过了晌午,她百无聊赖,闺房内书墙上的书都翻了一遍,再没有她特别感兴趣的,呆呆地坐着看知画和谨秋绣花,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想走动走动,知画想起来,道:“书房就在前院,四爷收了不少字画,姑娘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书房除了一面是门窗,其他三面墙都是书,临窗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书房是胤稹一个人用的,他孤僻的性子,不预备与任何人分享这私密的空间。      洛英有些踌躇,不知道是否应该侵犯他的领地,略一思忖,想着之前孙管家说过,四爷关照的,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可以随意处置,这么说来,这书房她也没什么不可以进的。      她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文房四宝,涇州宣纸,收拾的井井有条,桌面下一排抽屉,打开左边的,放着印泥之类小物件,中间的,是一些胤稹随手的涂鸦,拿出来一一端详,无论是字,还是画,都令人惊艳,这么冷酷无情地一个人,笔触竟如此细腻传神,比起康熙的雄浑大气,自有一股恬静疏况的气质,她冷笑一声,可见字如其人这句话是诳语。去拉右边的抽屉,怎么拉也拉不开,仔细去看,原来这抽屉从里面被锁上了。      她站起来,意兴阑珊地去看书墙上的书,心中有个疑团越来困扰,为什么单就那个抽屉被锁上了?是不是藏了他不想被发现的东西?忽然想起当日在船上,他把她的照相机放在右手的抽屉里!会不会?她麻痹一阵子的脑神经开始活跃起来,当时他说把她的照相机扔了,她现在细细琢磨,总觉得象是他一时赌气说出来的气话。她内心里面,对人性还存着幻想,虽然胤稹外表阴冷,说话又刻薄到极致,她总觉得他不是失去了灵魂的人,他也曾对她温情脉脉,在紧急关头,不顾一切地救她。再说,把事情做绝了,于他有什么好处?      想到此,她又折回身去,再次用力地去拉锁着的抽屉,却听到守在门口的知画战兢兢的声音:“四爷!”      那抽屉被她牵扯地有一些松动,侧面有一个小小的缝斜出来,她急忙转身靠紧抽屉,门被打开,身着银灰色团福长袍的他傲立在门口。      对视对她来说紧张不安,于他则熟视无睹,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看她还紧贴着书桌,挑起眉不耐地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胤稹冷眉冷眼地,她心虚地有点发慌,支吾一阵想想还是快速离开现场为妙,福了一福,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口走去,只迈了一步,就听到身后有话:“慢着!”      站住了,听得他说:“转身!”      条件反射地欲转身,转念一想他对她不善,何须要听他的话,便继续往前走,不料他大步走过来,扯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往书桌边走。    ☆、第二十四章   铁钳般的手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地意思,她嘶了一口冷气,道:“疼!”      他不为所动,把她往黄花梨圈椅上一扔,指指斜开条缝的抽屉,道:“是你所为?”      她整个人被摔在硬木椅子上,骨头散了架地疼,呲着牙一仰头,恼恨地说:“是又怎样?”      “你想找什么?”他俯身过来,两手分别抓住两边扶手,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一时间她没有组织好语言,他山一般压过来的身躯迫得她不得不后仰,仰无可仰之后,只好偏转了头,忖度着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地,她只是在找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道:“找我的照相机!”      凑近了,她偏转着头,他直接面对着一段细白的粉颈,印象中她的头发从来没有梳的光洁过,总有几缕头发沿着颈子滑到衣领里面,让他禁不住想像这里面的光景。端午那天在假山后她主动对他轻解罗衣的画面跃入了脑海,他心头燥热起来,压抑了这些天的欲望跃跃欲试地喷薄而出。有一瞬间地慌乱,怕渐趋沉重的呼吸泄漏他的想法,他退了回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道:“真蠢!上次已说照相机被处理掉了,再说,就是要藏匿,也不会放到你可以看得到地方!”      她刚萌芽的希望又被掐断。他果然不是好人,不光再次夺她照相机,还极其嘲弄讥诮之能事,囚禁她,威胁她,把她当耍着玩的猎物,早知如此,不如当日直接被巡夜太监抓住,要死要活也痛痛快快地,好过这么被架在钝刀上慢慢地磨。      她对他残存的一点幻想消失殆尽, 道:“我恨你!”      他转过身子,长眼睛散着幽幽的光,她穿着墨绿色的衫子,对照着深色更显得肌肤胜雪,怒视他的双目凛然地象昆仑的冰川一样,不管怎样,在他眼里,她都是独一无二的,冷若冰霜是另一番美态。她说她恨他,他感觉不到不快。不能两两相爱,那就互相憎恨,做人做事他都要求极致,能让她恨到骨子里,就是在她脑子里打上了烙印,她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他。      “好,好极了!”他嘴角一勾,俊朗的脸上挂上了邪恶的笑容,瞥了一眼窗外鲜艳似火的石榴花,正如他当下熊熊燃烧的欲念。他伸出手,关紧了刚打开的雕花木窗,决定不再压抑欲望,就现在,索取本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让她的恨更深一层,兴奋让他忽略了自己内心隐隐地痛,他眯起眼睛潜藏眼里的火光, 大踏步地走向门口.      关窗的动作引起了她的警惕性,看他走向门口,她赶紧站起来, 欲夺门而出,可是他已经占了先机,不紧不慢地给门上了闩.      他转过身子眼里的张扬让她悚然, 回头一看, 三面书墙似铜墙铁壁那样提供不了任何出路,他步步紧逼,她只好节节后退,退到书墙边上,她疯了似地拿起书架上的书砸向他,他闪避的同时一个箭步上前制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一推,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波斯进贡的红蓝花纹地毯上,刚要挣扎着坐起,他欺身向前,一手控制住她的双臂,身体坐在她两腿上,使她浑身不能动弹。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开始撕她的衣服, 三下两下她身上的衣服荡然无存,可怜她哭喊无门,只好苦苦哀求:”求求你,求求你….!”      他红着眼, 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具活色生香的身体,以狞笑搪塞他心底深处的脆弱:“你以为你恨我,其实还不够彻底,现在让我来教教你,恨也要恨地淋漓尽致!”      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屈辱,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她身上肆虐,从来没有这么锥心刺骨地恨过一个人,她咬碎了银牙:”你是魔鬼,我诅咒你,诅咒你…!”      她撕心裂肺地哭,凄厉得整个小院的人们为之颤栗。那一日,她以为她流光了这一生所有的泪,她的余生,除了恨,不会再有别的情感。      从夏天到秋天,他没有再来。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的灵药,记忆变得像洗白的布,淡淡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2016已经不可企及,她回忆起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些梦,康熙曾经是她的美梦,可惜最后成了泡影。而胤禛,已成了一场噩梦。      梦醒了,日子还要过。笑容从她脸上绝迹,话能不说就不说,她觉得这样挺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必看得太隆重。      树叶纷纷落下,东洋移植过来的五角枫由绿色转成红色,银桂淡黄色的花蕊散发着恬淡的清香,知画折了几枝桂花插在花瓶里,她怔忡了半晌,这味道刺激她的感官,前尘往事袭上心来,她离得远远地,交待知画谨春把桂花拿开。      饶是如此,刺痛她消息还是不期而至,午后她合眼假寐之时,听得知画与谨秋絮絮叨叨地在谈论今年新一轮的秀女选拔已经结束,登基三十二年平定四海功勋卓越的皇帝陛下依然风华正茂,虽然后宫前所未有的充盈,此次仍晋封了不少女子,其中有一位一月之内身份连跳,直至嫔位。      那些“唯一的妻子”之类都是鬼话,男人没有一个不薄情的,皇家的尤甚。夜间,她取出枕头底下的紫云镯和诀别信,几次作势,欲把镯子摔碎,那夜的月光曲和催人心扉的话语不停地作祟,终究下不去手,让知画开了箱笼,把镯子埋在箱子最底处。又取下灯罩,哆嗦地把信搁在烛火之上,看着渐已发黄的信纸在火苗下变黑变灰,她决然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永不再见!      八月十五中秋夜,孙管家一早就忙开了,傍晚的时候,差人来请她过去厅里喝酒。      她与院里的人处久了,彼此随和,凑凑热闹,时间可以过的快一些。      酒席设在花厅,花厅延伸在唯一的小花园里,有一面墙,拉起了金丝藤竹帘,是整片的玻璃。一轮皎洁悬挂中天,园内刻意地熄了几盏灯笼,任由月光如洗地照着影影绰绰地婆娑树影。      她走进花厅的时候,一阵轻风吹过,玻璃外的桂花散蕊纷纷地随风飘起来,那个她有切齿之痛的人,负手站在落地玻璃前,看着纷纷洒洒的花絮。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可是这临窗玉立的清瘦背影让她难受起来,恨意从骨头缝里流出来布满了全身。      洛英转身欲走,花厅门口站着的两个随从,一左一右地拦着她。      酸枝木中嵌大理石的圆桌上精心布置着两付象牙箸、琥珀杯及金边蓝花碗碟,桌子中间是四凉四热八道小菜。食物精致诱人,餐具美仑美奂,周遭清风明月,树树琼花随风飞散,胤禛穿着蓝紫色素面府绸长袍,修鼻深目仪表堂堂,可是这些都不在洛英眼内,她默不作声地坐下来,看也不看他。      她一身月白色宁绸斜襟褂子,梳着没有任何发饰的旗鬓,眉眼漠然,清冷地仿佛寒夜落下的霜。他眯了眯细长的眼睛,思念痛苦全都掩藏起来,薄薄的嘴唇微斜,看着即傲慢又冷酷。      他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洛英对面,手伸过去,欲抓住她搁在大理石桌面上的手,她缩了手,他抓了个空,自嘲地捏了捏手指,看着自己手上的翠玉搬指,嘴角牵一牵,道:"我撂下了府里的事务,宫里的应酬,念你一人,特意陪你来过这个中秋节,你倒好,拿这付冷脸子对我!"      她想也不想,冷冷回道:"不需要你陪!"      被回绝的这么痛快,他脸上白了一阵,忍了片刻,继续道:"我要你陪,养着你,就是需要的时候换换口味。"      她别过脸,那种厌恨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死灰复燃。      他的耐心到了极限,刻薄的性子开始作祟,说道:“怎么我从没见过你的笑颜,是这里的奴才伺候地不尽心吗?” 看她依然是不啾不睬,扬声道:“孙福儿,服侍姑娘的是谁?"      陪侍在垂花门外的孙管家刚要回话,洛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怨地看了一眼胤禛,道:“你这是何苦?”      只消一眼,于他便是晴天。脸色依旧沉着,不依不饶地:“若一切合意,何不展颜一笑,为我斟上一杯,我最欢喜的是你的笑颜!"      他若不来,还勉强度日,他来了,她意图麻醉自己都做不到。今夜看来又是躲不过的一劫,她提起酒壶,胤禛把酒杯放到她面前,她为他斟上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不等胤禛举杯,便自己先一干而尽。      她不善饮酒,一杯下去,酒精辛辣直抵胃部,火烧火燎地感觉好似腹部着了火,生理的不适取代了心理的痛,她又喝了一杯,一杯接一杯,酒喝多了,头脑失去了控制,不该出现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反复复 ,她干涸已久的眼眶湿润起来,眼泪一滴滴地流到酒杯,和着酒一起喝掉。      胤禛内心生涩地很,觑着眼看着她泪眼婆娑,身体摇摇欲坠,忍无可忍夺下她的酒杯,找不到酒杯,她又去拿酒壶,他夺去了酒壶,扶着她站了起来,她四肢绵软,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叫嚷着:“你走开,我要喝酒!”      胤禛拦腰抱起她,把她往罗汉榻一送,闻声进来的孙管家陪着小心问道:“四爷,是否要准备醒酒汤!”      他点了点头,孙管家退了出去,眼看躺在榻上的她口里声声嚷着“我要喝酒!”,手脚乱舞地要起身,他急步上前,按住了她的肩头,自己也坐了下来,她要推他,推不开,醉眼朦胧地瞪他,道:“你快走开,我讨厌你!”      酒上了头,她颊上两朵红云,为苍白脸上增添了气色,眼角泪痕未干,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神缺了股犀利,多了些无助,他心头悸动,又不确定她清醒状态几何,拉下脸道:“你知道得罪我的后果是什么吗?”      紧蹙的浓眉,关切地眼神,紧紧抿着的薄唇,在她眼里他的面容与康熙的重叠在了一起,她晃了晃脑袋,含糊不清地:“我醉了,醉了。。。。”      又推了推,他固若金汤地拥着她的肩,她放弃了,道:“我真的讨厌你,恨你,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你太坏了,剥夺了我一切的希望,侵占我,诬蔑我,监视我,这么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可你又不让我死。”      转过头,目光失焦地望着他,道:“你原来没有那么坏,是不是?我以前当你是个好人,我们之间只是有点误会,对不对?”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他点点头,她又转过身子,对着空气说:“在清朝真是不好玩,他也不是好人,我只是看你一眼,他就雷霆万丈,我被人害了,他只顾着生气,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说着哽咽起来,伤心地珠泪涟涟,他抱住了她的头,让她的泪沿着他的脸淌下来,她边哭边推他,说:“没想到你更坏,你是真正的坏人,他还歹还让我回去,你呢,毁了我唯一的希望,回都回不去了。你不是人,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从男到女个个都坏,坏透了。。。。”      孙管家拿了醒酒汤过来,看到一对男女相拥而坐,女的哭得伤心欲绝,男的冷峻的脸上好似激动又好似生气,他知趣,把醒酒汤放在桌上,唤退了左右随从,掩门退了出去。      她哭累了,声音低了下去,看看她,已经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他抱起她,让她卧在榻上,自己也倚着她躺下来,她睫毛上还悬着泪珠,紧闭的双唇红的似樱桃一样,他情不自禁地轻吻她的唇,回转身子,仰卧向天,长叹一口气,道:“你单说我坏?你就没有想想我有多痛苦。你从天而降地出现在我面前,生动活泼是这死气沉沉的世界唯一的鲜活色彩。你还记得杭州时你我夫妻相称吗?在木兰时,你亲口说,要让我带你走!我欢喜地心从腔子里要跳出来。满心欢喜地盘算等你一年期满,跟他把你要回来,认了真的想娶你为妻。我是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与他不同,我不需要平衡关系,我对你好,这一辈子只会对你一个人好,其他的女人,可停可休,我不在乎,即使当了。。。”这两个字,他想了想,还是出不了口,接着又说:“我也要明目张胆的专宠,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你一个人。可是你。。。”他恨恨地叹气,转过身子,侧卧看着她,她呼吸平顺地睡得深沉,他抚着她脸上的发丝,道:“你怎么让他把心偷去了,你为他哭,为他笑,这原本属于我的幸福,你怎么这么残忍地让我既看得到,又得不到。你别怪我,我认死理,你是我的,我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把你攥在手里!这些日子,我也不好过,想着对你说的这些混帐话,做的这些混帐事,惶惶不可终日,我天天想来看你,可我不敢。呵呵。。。”他冷笑几声:“这世上居然有我四郎不敢做的事。”      停了片刻,他接着说:“我的确怕,怕自己情不自禁说话伤你,在你身上泄愤!你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今儿八月十五,宫里府里那么一摊事,我都撂下了,只是着魔般地想着你,想和你过一个团圆节。”他伸手过去,把她紧拥在怀里。“就这样,乖乖地让我抱,有多好!我是坏,坏在我爱你,你知道吗?”      清晨的阳光透过疏朗的树木斑驳照进花厅,她睁开眼睛,面对的是胤稹安详的睡容,再一看,自己竟然枕在他的胳臂上,手还放在他的肩上。      这郎情妾意的暧昧场面骇了她一大跳,轻轻挪开手,慢慢地坐起来,胃部难受,头也涨痛地厉害,她摸着脑袋,想了想,记起来自己昨晚好像又哭又喊地,而胤稹,他好像一直陪着她,之后说了些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衣衫齐整,看来昨夜她烂醉得使他失去了兴趣。看看他,闭著眼睛睡的正香,他睡着的样子倒是极看得过去,好过他醒时乖戾刻薄的做派百倍。      身上的裙褂一部分被他压在身下,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外拨拉,力气用到最大的时候,他一个翻身,突然地松懈,她整个人都往后仰去,脑袋直接嗑到酸枝木的榻挡上,“咚”地一声,疼的她呲牙裂齿,心想,不好,这下把他闹醒了。      果不其然,胤禛揉了揉眼睛,一看身边没有她,掉头向榻尾看去,发现她弓着腿坐着以手扶头,正戒备地望着他。他也不起身,侧过身体,只是看着她,也许刚醒过来有些懵,眼神柔和地完全没有她习惯的阴鸷,他的嘴角上翘,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是在微笑吗?      他嘴角的笑纹越来越大,她心别别跳起来,别又是在动什么坏脑筋吧?      他开了腔,道:“好受些了吗?”      好受什么?醉酒的难受尤在,心里的创伤并不会因为一夜好睡而消失无踪。她的眼睛又结上了霜,而他那里奇异地平和宛如一派春光。      他坐了起来,凑到她身边,说:“以后不要这么喝,太伤身子!”      他一反常态地温柔,让她反而胆战心惊,缩了缩身子,想离他远一些。      他蹙了蹙眉,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她纤弱的手腕,象感慨又象自责,道:“身子骨虚成这样!” 她要挣脱,他却不让,揉搓着她的手,道:“我再坏,也不愿意你自己伤害自己。人命大于天,一人只能活一世,往远了看,路还长得很,这未来的风景未必不如你来时的路。”      她沉默着,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出自禽兽一般的他,不知道有多少价值。      她不反抗便是进步,他的欢喜简直难以形容,直想揽她入怀,又怕太过迫切,惹得她反而不快,只是把手一步步地往胳膊肘延伸。      她觉察到了,试图挣脱他的手,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作势一拉,抱个满怀。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她恼恨了,道:“你放开我!”      他只是把她搂得更紧,心潮起伏地连声音都打了颤,道:“不放!到了我手,你再也别想挣脱开去!”      贴近了他的胸膛,她感受到他剧烈地心跳声,只听得他说:“昨晚这么一说开,我心里敞亮了,再这么下去,互相磨折着,走的是死局。我对你的心,从你躺在甲板上那一刻起,就痴了,这之后日益加剧地,竟如疯魔一般。费尽心机地留意着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这些苦心,你都体会到了吗?”      细想起来,每次她有难,都是他出现在她身边,伸出援手,用心不谓之不苦,她非铁石心肠,听到此不免动容,抗拒的力量小了,静静地挨着他的肩膀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受了鼓励,抚了抚她睡乱了的旗鬓,道:“你却拒我千里之外,即使我冒着性命之尤救你,你一醒过来,话里话外地要与我划地分界。。。”说着说着,声调高起来,吁出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绪,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怎能让人不恨!我平日对人睚眦必报,满以为这么对你,也能让我自己好过。其实我错了,你痛,我更痛!”      他生来口齿伶俐,一层层地说下来,她听得到自己心田的冰冻断裂地声音。他回过身子,托起她的脸,细看过去,他眼梢挑着,眉眼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诚挚,她的眼神缓和下来,他心猿意马,俯下身来,欲吻她的唇,她一阵厌恶,蹙眉道:“你放手!”      他眼神黯淡了一下,凝神片刻,道:“我们撂下以往,重新开始,好吗?”      说完了,又怕她不同意,道:“我照着我的本心对你好,你所要做的,不过是打开心门…!”说到此,他有些说不下去,趾高气昂的他居然降尊纡贵到如此地步,简直不可思议,看到她清泉般的眸子无情无趣,他抿了抿薄唇,哑声道:“不要拒绝就行了!”      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胤禛,冰一样的外表下面居然有如此热忱地一颗心,他们家的本领,说话向来直击人心。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他这样恳求,她倒不好拒绝了,只得说:“给我点时间!”      他唔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搂着她片刻,心意燥起来,只好克制着。她轻轻一推,算是帮他解了围,顺手松开她,目光炎炎地看着她下了榻。      她整理完衣裙,放下蓬松的旗鬓,拿手当梳理了几下头发,辫成发辫,他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原来女人早起理云鬓居然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      她料理完毕,看他神往地看着她,脸色一肃,低下了头,道:“我走了!”      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襟,依依不舍地说:“再呆会儿!”      他情意绵绵地,她内心很是苦涩,心中暗自叹气,却听得他说:“我今天要走!”      “哦!”她慢声慢气地应了一声。      “回去处理点事务,明天就来!”      得到的还是不置可否的一声“唔”。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硬把脸凑到她面前,长眼睛全是神采,道:“来了就想多住几天!成吗?”      被他盯得厉害,她寡然回道:“你的宅子,你想住多久,何必问我?”      话毕很是担忧,他不会是以为她愿意与他厮守了吧?见她眼中的惧色,他不是没有失望,但一想,日子还长着呢,于是笑笑,挽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道:“你放心,你不同意,我不会强迫你!”      天色大亮,花园内有一两个下人走过,眼神扫到花厅看到这付景象赶紧低眉敛首走路。她放下了手,向门口走去。      紫禁城宫人太监们最近热议两件事。      一是钟粹宫的守门太监得了失心疯,整天对人念叨他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老毛子从懿贵人的寝宫中走出来,坐着一驾谁也没见过的飞天车走了。没人相信他的话,钟粹宫自洛英失踪后,就一直封着,宫人太监各自派了新的差事,留着失心疯的德子没法安排,顾顺函是他师傅,念着旧情,求了顾问行,把他留在钟粹宫,扫扫院子,若老天开眼,他又好了,或许还能再用,若糟践死了,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第二十六章   第二件是六月头上又选了秀女,今年盛况空前,共有九位直接晋位,其中万琉哈氏眉眼间有懿贵人的风韵,特别是浅笑低吟时嘴角边的梨涡,让皇帝又找着了春天,刚选上了答应就侍寝,一个月不到直接封了嫔,从答应到嫔,那是连级跳,一时风头无二,名不见经传的万琉哈家族顿时身价急升,正当后宫里又为万琉哈氏专宠惶惶不安时,万琉哈氏升了嫔位没多久又失了宠。据乾清宫可靠情报,只为了万琉哈氏笑不露齿的端庄让康熙忍无可忍,说了一句:"扭捏作态"后,便让人把万琉哈氏又抬了回去。      情报准不准确暂且不管,反正后宫上至妃,下至宫女有空就对镜子练习露齿而笑,刚刚练得有点成就感,樱红的唇露出一点点贝齿,皇帝起驾去了畅春园,谁也没带。      康熙回宫的时候,已接近十月,北方冬天来得早,秋高气爽地兰天白云渐渐消失。这几天一直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旷的紫禁城,远远看去,仿佛与天合在了一起。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日康熙坐着步辇经过钟粹宫,隐约听得院内传出沙沙的声音,吃了一惊,问道:"里面还有人住吗?"      顾顺函低首回道:"回皇上,钟粹宫守门太监秦苏德住着呢!"      皇帝不语,过了片刻,又问道:"不是所有宫人太监都散了吗,怎么单落了他!"      顾顺函心跳漏了一拍,怕自己照应徒弟的心思被皇帝瞧了出来,怀揣着小心说:"秦苏德撞了邪,见了不该见的东西,脑子有点呆,其实也没大碍,只是没地方收他,让他留在钟粹宫,收拾收拾,也派个用处!"      "撞了邪?"皇帝沉思地往刚刚经过的钟粹宫看去,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说道:"停辇!朕要走走!"      下了辇,就往钟粹宫走去。      顾顺函暗叫不妙,可也不敢拦住皇帝的脚步。      大门许久未开,两个太监联合推门,"咯吱吱"的声音让人心头起栗。康熙跨过暗红色的门槛,眼前一派萧条让他感怀不已。      这个时节,廊庑下应该挂上了红红的灯笼,正房门口站着两个总角的宫女。      掀开宝蓝色镶边的锦缎夹棉门帘,屋里被烘的暖暖的,什么香都不熏,她说不自然,花瓶里长年插着花,这个时候应该是梅花。循着梅花的淡淡芳香,绕过浅红色的帷幔,她或在作画,或在练字,或在看书,或讲一些希奇古怪的事情给侍女们听,见了他,所有人都下跪行礼,唯她笑着望向他,她是没有定形的,有的时候“噗”地跳到他面前旁若无人地搂住他的脖子,有的时候忙着自己的事假装没有看到他,但他却觉得无比舒心,所有人都向他三跪九叩,诚惶诚恐,所有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荣宠恩遇,只她不献媚,她从来不在乎,是啊!她是太不在乎,才      现在,只有风,偶尔飘零的落叶,以及一个沙沙扫地的太监。      德子听到门开启的声音,迟钝地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只见来人鹤立在门口,穿着石青缎面的羊皮褂,外套黑狐皮的坎肩,冠上是鸽血红的宝石顶子,冠下端正肃穆的容颜,不是皇帝是谁。      德子揉了揉眼睛,停了手中的扫帚,木木地站在那里,顾顺函在一旁急的不行,心想,果然是疯了,不济事了,今儿弄得不好连自己都被牵连。      他哆嗦着,身上冷汗直冒,说道:"皇上,您看这秦苏德呆的不像话,您老是不是?"      德子听到"呆"这个字,浑身一激灵,跪下身子,一阵嚎哭,连滚带爬地向康熙跪来,口中说着:"万岁爷,您总算来了,他们总说奴才疯了,奴才呆了,可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们不相信,您是真龙天子,您来给奴才说句公道话,万岁爷啊!"一边说,一边涕泪横流。      顾顺函赶紧派了两个太监擎住德子,跪在地上磕头不已,道:"请万岁爷恕罪,总是奴才处置不当,让这疯子冒犯了天颜,奴才即刻就将他杖毕。"      康熙把手背在身后,走到德子身边,示意太监稳定住德子的头,往德子的眼睛深处看去,见他瞳仁有些迟钝,但是不散,神志应该还在,也不管顾顺函,对着德子,和颜悦色地问道:"你都看到了什么,朕给你断一断!"      德子匍在地上,涕泪涟涟地说:"自懿主子失踪后,这院子的人都散了。剩下奴才等着派遣。那天夜里,这院子亮得跟白昼一样,奴才走出门口一看,一驾圆圆的飞天车停在院内,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也不看奴才一眼,走进了主子的寝宫,眼看他在寝宫内走了一遍,又到廊下来回几趟,嘴里叽哩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回到飞天车,一眨眼连车带人都不见了。奴才都以为自己做了个梦,使劲掐自己,生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奴才总跟人说,咱主子娘娘不是凡人,是天老爷派下来的,天老爷又来接她了,可怜懿主子!"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顾顺函冷汗澄澄,想着,可不是疯了,说这样的胡话。      只听德子转了口风又说:"奴才跟别人说,别人都说奴才疯了!奴才就是疯了,也不造这个谎,万岁爷明鉴,万岁爷做主!"      康熙越听心抽的越紧,举手制止了德子再说下去。他在院子里橐橐地走了一圈,抬头仰望天空,这铅灰色的云层简直要压到他心底,空间逼窘地让人窒息,他脑子胀痛地厉害,千百个声音在说一句话,她还在,她没走。      稳了稳心绪,他踱步到德子身边,说道:"抬起头来!"      德子抬起头,眼泪鼻涕哭了一面,垂着眼睛,两条细胳膊撑在地上,抖的筛糠。      康熙蹙了蹙眉,平和地说:"旁人不相信你,朕相信你,你不要怕,朕待会儿就让人给你安排个好去处,你说说,懿主子去了哪里?"      德子闻言一颤,低下头,说道:"奴才知道的,都说了,懿主子去了哪里,奴才真不知道!"      康熙背转身去,目光如电地注视顾顺函,道:"顾顺函,你包庇的狗奴才!"      顾顺函腿一软,跪了下来,磕头磕个不停。      德子用手摸了一把眼泪鼻涕,想了想,反正没有活路了,停了哭泣,横下心,说:"有人要害主子,主子连夜跑了,去了哪里,奴才确实不知!"      皇帝急问:"害,如何害?你还知道什么?"      德子此刻也不怕了,把知道的全说出来,死也死的清清楚楚,道:"主子端午那夜就被人下了毒,大难不死,可总有人追着不想留她个活口!"      后面德子说些什么,他都没听见,只见这可怜的人儿嘴巴一张一合地絮叨。他背转身,只觉得整个人直落落地从悬崖往下掉,摔到谷底俱裂,再看一眼这萧索的院落,当初她就不愿意来宫里,是自己说可以护她周全,如今害得她亡命天涯。那夜她泪眼迷离地跪在地上,泣诉着说受了委屈,是他让妒忌蒙住了心,连让她澄清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他顾着自己的疲倦,自作聪明地以为慧剑斩情丝就可以使一切风平浪静。可这么多月过去了,鱼目混珠的方法没有奏效,东施效颦反而让人膈应。他的思念变地越来越绵长,而她呢,她飘零在何方?这么特立独行的一个人,连三纲五常都识不全,如何在这社会上生存?      德子还在说,康熙摆手,不管兜出了谁,都是皇家的罪恶,他内心虚到极处,无力地说:“就到这里吧!你要尽奴才的本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很好,不过不是今天!朕乏了!” 说完,他晦涩地看了一眼顾顺函,道:“你给他安排个隐蔽的所在,还要再问!”      不能够再停留,一张枯叶随风卷起,在他眼里,幻变成了她憔悴的容颜。德子扑在地上嚎哭,对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落寞身影,哭喊着:"谢万岁爷隆恩!"      胤稹这样的人,如果他要与你亲近,你很难讨厌他起来。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古论今无所不知。相处久了,洛英对他越来越了解,原来他自视甚高不是没有道理,资质超常的人通常比较傲慢。      而胤稹,则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适当地保持着在洛英面前出现的频率,循序渐进的慢慢推进,等她习惯了他的陪伴,他又放缓了节奏,终于有一天,她开始期盼他的到来。      北京城下了第一场雪,腊梅绽放出蜡黄色的花苞。      她穿的白色蜀锦对襟翻狐毛褂上绣的红梅是胤稹亲手画的,一支梅枝从侧面斜插出来,星星点点的红梅错落地分布全身,坐在镜子面前,她从妆奁盒中取出一支红宝石紫金钗插在发髻上,发际贴上白玉镶嵌的发钿,细细地对镜端详,知画在背后掩口笑了:"四爷待会儿来了,眼睛都要直了!"      原来她这么刻意打扮是为着胤稹今天要来,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大概是鬼迷心窍了。      宛转明媚的目光暗沉下来,她举起手,欲拿下头上的紫金钗,听得门口有请安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回头,胤稹便迈着大步地闯进了她镜子的视野。      他披着酱紫色翻黑狐毛长氅,头上一顶黑貂皮暖帽,狭长的脸庞五官象刀刻似地立体,与生俱来的冷傲表情看到她缓和下来。两人的目光在镜中对视,洛英放下了拿钗的手,胤禛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对着镜子,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道:"真国色也!"    ☆、第二十七章   被他眼神围追堵截着,她真有些后悔不该早起费心对镜贴花黄,何苦呢,刚从另一个陷阱爬出来,半条命还没续上,紧接着又要陷入另一个泥潭。欲抽身回避,被镜子旁屏风挡住了去路,夹在胤禛、屏风和镜子中间,进退维谷,但觉性燥,两颊热起来。胤禛看她脸红红地,眼睛扑闪扑闪的不知道往哪里看,顿时觉得这一年来所费的心思都是值得的,肺腑间一股热气蒸腾。他浅笑着,稳住心神,回身对知画谨秋说道:"给你们姑娘准备准备,马车正等着门口!"      洛英疑惑的看他,他扶住她的肩膀,道:"知道你闷得慌,今日我得了闲,这雪下的妙,带你去潭拓寺踏雪赏梅去!"      出了京城便是连绵的山脉,名寺在高山,潭拓寺无名,座落在其中的一座不高的小山上。山势平缓,雪初齐,石阶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珠子,她的鹿皮靴不甚防滑,好几次惊呼连连,胤稹伸出手,她只好借他的力,半个人倚着他,这一路走去,她走得胆战心惊,胤稹却走的神采飞扬。      这是一个幽静的所在,崇山峻岭中,几间庙舍荣辱不惊地屹立着,人迹罕至,自然香火也寥落。这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她喜欢遗世独立的清静。上了几炷香,她站在大雄宝殿的高处,自上而下望去,远山近脉一片苍茫,天色虽然阴沉,也没有妨碍她久在樊笼中,复得归自由的快意。      驻足了一会儿,纷纷扬扬地有小雪扬起,两人兴致正高,丝毫不为所动,对视一眼,欲移步寺后,据说那里的梅花开的正好,不妨一个小沙弥拦住了路,沙弥双手合十,道方丈有请,茶房一叙。      茶房内燃着炭盆,他们脱下大氅,撒落的雪花飞到盆内,炭火便噼啪作响,炭木星子四溅。      室内陈设至简,靠窗长条桌两边各两把椅子,桌上放了一把茶壶,四个青瓷杯子。沙弥引二人入座后,拿出两个杯子,分别倒上香茶,退了几步,双手合十道:“请施主稍待,师父即刻就到。”      沙弥掩门走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静静地除了炭火,就是窗外雪簌簌而下的声音。      胤稹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洛英,她手捧香茶,轻轻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恬静地坐着,见他看她,淡淡地笑,晃眼看去,静谧地就象一幅画。她此时的沉静,与初见她时的活泼相去甚远,这样的变化,他隐约觉着遗憾,感觉她违背了她的本性,即使笑着,总有些惆怅。      她有时望着他,偶尔也会眼睛盈盈如波,可他疑心那是因为他相似的五官轮廓令她产生了遐想,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的那个人,是狂傲的他立志终生挑战的唯一人,没料到这挑战先从女人始,他不禁苦笑,若不能成为她心中的最爱,用他自己的方式爱她,与那光耀夺目的存在并驾齐驱,也不失为一种退而求其次的方法。      洛英被他看久了,有些窘迫,站起来环顾四周,对面墙上挂了一幅梅花,走近了看,只有寥寥地几笔,一枝老梅居然传达出了苍凉的意境。      胤稹也注意到了,定睛去看落款,是“圆净”二字。      他眼睛放出光来,道:“果真是圆净?”      “圆净是谁?”      “圆净是闻名海内的高僧,二十岁就当了报国寺的主持,不仅佛法了得,诗画更是一绝。”他走近了,一寸寸地看梅枝的画法,得出了结论,点了点头,道:“是圆净真迹。”      随后,又略带迷惘之色,道:“圆净三十岁起即云游四方,无人知其所踪,此画笔法如此老辣,应是晚年所作,不知道此寺方丈什么渊源,竟可得。。。”话音未落,响起叩门之声,房门推开,一衣着单薄骨骼遒劲如苍松的白眉老僧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老僧合十施礼。      洛英跟着胤稹还礼。      胤稹看去,那老僧眉眼苍劲,确非凡人,存了心思,直截了当地问:“请问大师法号?”      “老纳圆净!”      闻言胤稹大喜,大隐隐于市,原来神秘不知所踪的高僧就在北京城外不起眼的小寺院里修行。      洛英虽不明圆净的渊源,也被胤稹的介绍打动。且那幅画,寓梅喻境,意境斐远。她也画画,深知此画功力非凡,画家必是世外高人。      各自入座,沙弥斟茶,胤稹与圆净侃侃而谈。胤稹诗画佛都有涉猎,如今遇着圆净,就像访到名师一般,将平日遇到的一些问题,一一罗列,向圆净请教,而圆净,刚才在大雄宝殿看到这对异于常人的男女,就产生了一会的想法,近一看,果然男女均资质非常,言谈之间,更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意愿,故此相谈甚欢。言谈有趣,洛英听着也时时会心微笑,一来二去,竟聊了两个多时辰。      窗外索索雪声转弱,圆净让沙弥推开窗户,坐在窗边的洛英不禁惊叹,原来窗外就是梅坡,红的白的黄的梅花漫山遍野,清香扑鼻而来,雪转小了,索落落象细粉一样洒在这美不胜收的画卷上。      洛英站起来,倚在窗口,用手去接雪花,笑道:“真正是一片香雪海!”      她这一笑,是数月来第一次开怀地笑,嫣然的笑颜看得胤稹痴了,几乎忘了身处何地。      圆净看着这一对红尘男女,道:“施主若要赏梅,目下倒是时候,微雪赏梅最是相宜!”      二人正有此意,胤稹也站了起来,想要告辞,又觉得意犹未尽,这样的高僧总是行踪不定,下次不知道是否有缘遇到,因道:“鄙人今日得遇大师,也是佛缘,临别之前,愿得大师指点一二!”      圆净清亮的眼睛闪了一闪,与胤稹见礼这一刻,他就看出他青龙在潜,王者之相,唯一的遗憾是其气质孤高,秉性倔强,恐到时为政为人难免一个“偏”字。虽然天意难违,或许略微指点,胤稹是有慧根的人,能够悟道,也是天下幸事。他瞄了一眼胤稹旁边的洛英,借她作喻,未尝不可。      “老纳妄言,施主贵不可言,他日谅无人能居施主之上!”      此言一出,洛英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明示着说他是未来的皇帝。洛英想着,康熙之后是雍正,胤稹,雍正,音相近,难不成此刻站在她旁边的清瘦青年是雍正帝不成?      而胤稹,假意面露惊愕之色,其实内心欢喜,他不觉得意外,自龆年起,他早已立下了天下舍我取谁的志向。      “不过有一条,”圆净微笑,道:“施主性气孤傲,或为阻滞!”      “此话怎讲?”胤稹眯了眯眼,问道。      “施主倔强如钢,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认定了事情一定坚持到底,是好事,也是坏事。” 老僧目光如炬,又道:“单说一个情字,施主认定一人,非她不可,别人都不入你心,若你是常人,或能得到专情的雅赞。只是施主非常人之人,专情于一人,唯恐子嗣单调,况若此女不属意于君,徒增烦恼,更累及施主一生。家族凋零,是为大忌。依此类推,施主大智之人,当知宽宏雅量,广纳百川,方是生生不息之道。”      一番话说到了他们二人的心坎,是以都沉思不语。圆净合手,道:“送句苏子瞻的诗给两位施主,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来。所谓迷中不执着,悟中有受用,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老衲失陪了!”言毕,翩然而去。      望着梅林里漫步的这一对绮丽身影,在廊檐下等候的顺儿很担心,看这天色,似乎要下大雪的样子,时辰也不早了,这两口子再这么风花雪月下去,弄不好今晚要淹留在这破庙了。      他跺了跺冻僵了的双脚,对搓手哈气的同是胤稹随从的柱儿说道:“你说,要不要提醒四爷?这个点再不回去今天就走不了了!”      柱儿白了他一眼:“爷正在兴头上,你去说说看,看他不一脚把你踢倒化坟场去!”      想想也是,顺儿吐了吐舌头,笑道:“那就这么着吧!反正咱俩贱命,冻不死!咱爷,就这不怕风吹雨打的热乎劲儿,能把雪融化了!”      细雪下,红的,白的,黄的梅花一层层地呈现,越入梅林深处,香味越馥郁。尽管头顶是一片阴沉沉铅灰色的苍穹,洛英的心境这些天来第一次得到了舒展。      圆净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她不确定。今番这一次深谈,虽然多数是胤稹与老僧的对话,倒也纾解了她很多的郁结。她执迷不悟地恋着皇帝,除了让自己困足不前,没有别的作用。而皇帝,他道行高深,三下两下从淤泥中拔出脚来,洗干净了,大踏步地走他该走的路了。      眼下,回2016是不现实了,滞留清朝,她天天这么怨天尤人的也不是办法,生命短暂,谁也不能亏待自己,目前这种状态,除了依靠胤稹,她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看了一眼身旁躅躅前行的胤稹,他眼望着前方,似乎在想什么,难道圆净的话让他起了心思?是关于他将位于众人之上的预言?还是修正他执傲品性的劝告?      “在看什么?”,只那么一眼,就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看梅花啊!”      “喔!”,他前行着,脸上挂了一丝笑,道:“确定不是在看我?”      她顿了顿,轻声说:“也看你!”      他停了脚步,转身看她,身后一支艳红的梅枝,是那肤若凝脂的俏脸的绝佳陪衬,她脸上有一抹若隐若现的妩媚,他心矜愉悦起来,果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是那一丝笑,眼睛里多了神采,自信满满地说:“迟早有一天,你会象我爱你一样爱我!”      只看一眼,他就这么自满,她无语,目前来说,她也只能算不讨厌他吧。没见着他,会想他,他来了,有时又觉得他不在时可能更清净一点。以后也许会爱他吧!因为照这趋势,她这一辈子只能面对他了。她又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他长身玉立在雪中,黑色貂帽下年轻的面庞没有瑕疵,他的眉眼都很刚劲,这也符合他的性格,她想起初入别院时他对她的狠,不由地心里打了个突,是爱之深,才恨之切吗?或者如圆净所说,他是执着,认准了一件事,非要坚持到底不可。照这么说,他以后对她,也会一心一意地,这是好事,省却她许多烦恼,成为皇帝三宫六院中的一个的确不适合她,可是他以后,会成为皇帝吗?圆净的话是不是神奇的预言?这样颠过来倒过去地想,她觉着自己荒唐地可笑,那老和尚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她竟煞费猜疑。终究还是试探地说道:“刚才圆净法师的话,你怎么看?”      她清澈的眼眸里是欲进还退的询问,她也象他一样,在回味圆净的话。他眯起慧黠的眸子,有些话,只能藏在心底,即使最心爱的人也不能吐露。他携起她的手,循循道:“不能全信,比如他说无人能居我之上,就是诳语。莫说如今太子睿智,日后必是明君,就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哪怕有些风吹草动,也轮不到我,我是一意要做安乐王地,何必去淌那趟浑水!”      说着,有些愤慨,道:“这圆净避世久了,忘却了尘世的规矩,今日这番话,也就是你我,若被旁人听了,我和他两人明日就可能身首异处!”    ☆、第二十八章   他神色清淡,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里尽透着寒意。她虽不知道政治上的血雨腥风,单看后宫妃嫔的明争暗斗,就可想而知男人世界的厮杀将是如何的凶残。怪道他才十七岁,可外表做派的成熟却象三十岁的人一样,是环境所迫,人只好迅速的成长。      他转头看她,目光诚挚,道:“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吗?有诗,有画,有书,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事混浊,与我何干!”      他描述的意境正切合她的心态,若真能清清静静地过一生,她颠沛流离的心灵算是找到了休憩的港湾。看着他郑重的神色,毫无避讳的意思,她心动了,尚有几分犹豫,道:“果然能摆脱那些羁绊吗?”      “你担心什么?一切有我呢 ?”他脱口言道。她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忧郁,这忧郁是为着他,也是为了他们俩未来的命运。有她陪着他,还有什么事情是达不成的?战斗地再累,也能从她那儿恢复元气。他或许对她说了违心的话,那又有什么要紧,女人,只要把她的心拢过来,就能和男人往一条路走下去。      他这句话,听着何其熟悉,当时康熙劝她去紫禁城也说过类似的担当的话,可结果,他却放弃了。洛英还是有顾虑,但是顾虑不顶用,她不应承,只是拖延时间,不可能改变他想要的结果。说到底,她是没有主动权的,顺水推舟,能让自己过的随意一些。      临门一脚就可以长驱而入,他的心情不可谓不激动,只是压抑着不流露出来。低下头,光芒四射的眼睛看着她,道:“不过有一桩,圆净说对了!”      “是什么?”      “他说如果你不属意我,我就要断子绝孙!”      他这么信口雌黄地,她脸红起来,啐道。“他哪里说过这样的话?”懵懂如她,也知道传宗接代对于这个朝代的人来说是多么重要地一件事,何况象他这样的龙子凤孙。      她脸红的样子惹得他心神荡漾,乜着眼低声说:“他说的明明白白,如果你应承我了,我就子嗣寥落,因为我眼里只有你一个女人,以此推断,你若是不应承,我就要”,话没说完,她捂住他的嘴,急道:“他是让你戒了执着,再说,他也没说是我让你。。。”      “不是你是谁?别的执着可戒,这份执着,你可真舍得我戒?”他截住她的话头,嘴角斜钩着,长眼睛眯得象弯月,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细细地吻。      顺儿跑得急,那成想看到这一出,赶紧刹住脚,还是惊动了胤稹,所幸他眼下心情畅快,好声好气地问道:“有事吗?”      顺儿耷拉了脑袋,吞了口唾沫,期期艾艾地说:“四爷,您二位是否移步庙内?雪下那么大,您二位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地洒下来,风雪斗篷湿透了,连身上的棉袍都渗了些水气。      回到庙内,解下风雪斗篷,发现棉袍穿不了了。小沙弥好心,说得了师傅的指示,天色将晚,又大雪封路,还有两间禅房,已经布置好了,施主们可以权住一宿。      顺儿反应慢,脱口说:“我和柱儿哪里都…”      柱儿机灵地截住话头,道:“我和顺儿住一间禅房!”      胤稹赞许地看了一眼柱儿,顺理成章与洛英进了一间房。      禅房里一排硬炕,炕中间一桃木小几,几上燃着盏豆油灯,沿墙放着条棉被。仅此而已。      两人无所适从地坐在炕上,胤稹手一模,炕还是凉的,不免摇头苦笑道:“苦行僧还真是苦修行!“      渗了水的棉袍套在身上冷地刺骨,莫说洛英,就连胤稹也打了个寒噤。      两人对看一眼,忍不住笑出来,刚才怎么就连衣服进了水都不知道呢。      胤稹道:“脱了吧!”      她不好意思,似反问道:“脱吗?”      “脱吧!”他站起来,毅然决然地开始解棉袍的扣子。      她突然想起当日与皇帝在木兰御营的场景,不由心口一阵痛。而此时脱的只剩下蓝色中衣的胤稹已经挪开小几,到炕上靠墙坐着,把一条棉被往自己身上盖。      “我的袍子不是很湿,就这样吧!”她尽可能远离着他,沿着炕沿坐下来。      他裹着棉被靠近她,伸手摸她的衣襟,一摸尽是水,道:“这样不成!要做病的!”      看她还是不动,腆着脸说:“还对我有戒心?”      她是老实人,被他一问,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脱衣服。      “这样吧!” 他拿开被子,递给她,说:“总不见得让女人受冻!你盖着!”      “那你呢?” 她冻得吃不消,瑟缩着身体问。      “我总比女人强些!”      她还推脱着,胤稹开始不耐烦了,说:“ 把你身上的袍子脱了,盖上棉被,难道要我来剥你的袍子吗?”      于是洛英脱下湿袍,盖上了棉被,胤稹坐在一旁硬撑着,嘴唇都紫了。      “要不,去问一下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棉被?” 洛英很不忍心。      “你没瞧见圆净的禅室里都只有一床薄被吗?僧人忍冻挨饿是修行的必须,咱们何必去打扰他们!” 胤稹牙齿上下打着架。      他很知趣,洛英裹被坐在炕的一边,他坐在另一边,七尺长的男儿,冻得缩成一团。      这样的雪天,说不定真能冻死人,洛英思想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咬牙说:“要不,你也过来!”      但是他不动,自顾自地发抖。      洛英只好拿着被子移到他身旁,把被子的一部分盖在他身上,手触到他的肌肤,冷的象冰一样。      他好似冻僵了,石头一般动也不动。      “你还好吗?” 她着急了,用手去摸的他的手和胳膊。      处处都跟冰块似的。      “胤稹,你说句话呀!你不要冻死了!” 洛英手忙脚乱地,各处去试他的温度。      触摸到他腹部,才知道收手已晚,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脸却憋的通红。      她知道受骗了,要弃被而去,他一把抓住她,说:“ 这怎么能怪我,是你在我身上乱摸!”      “那你也回一声话呀,我当你冻死了呢!” 她没好声气地说。      “怎么回?让你别乱摸?乱摸要出事?”      这副模样,与他平日的高冷形象相去甚远。      “你才多大?脑子里怎么尽是这些想法?” 尽管他十三岁就成了婚,毕竟他才十七岁。      “我没想什么。你在想什么?”      反被他咬了一口,洛英噎住了,觉得不应该再理他,于是背对着他,躺下来,只盖着被子的一角。      这把火已经燃起,他怎么能善罢甘休。过了一会儿,他就蹭到她身旁,给她掖好被角,自己紧挨着她,两人都盖的妥妥帖帖。      嘴里还说着:“ 这样大家都暖和!“      洛英假装睡着,心想着不理他,他孤掌难鸣地,目前又在讨她的好,总不见得难为她。      可惜她错了,胤稹见她不动,慢慢地把手搁在她的腰上,她没动静,于是手在她的腰间上下来回摩挲。      洛英再也装不下去了,努力地推开他的手。      他却说:“ 只许你摸我,不许我摸你?”      洛英被他气的没脾气,掀开被子,说:“罢罢罢!我宁可不盖这被子了!”      他哪里肯放她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喘着粗气道:“ 冻死不上算,我答应过你,不强迫你,你放心,不会动真格的 。”      但是唇已在她的肩上印上记号,手也伸进了她的中衣,她知道今天躲不过,哭着说:“ 你别这样急,除了你这儿,我也没处去,我总是你的,你给我点时间,等我心甘情愿的时候不好吗?”      他体内的火山象要爆发一样,费尽心力的四处撩拨她,直到她防不胜防,悱热的唇贴近她的耳朵,说:“ 已是心甘情愿之时,你不说我已知道!”      顺儿跟小沙弥讨了炭盆,走到靠近禅房时,听得里面压抑着的喘息□□,哪里还敢敲门,把炭盆放在门口,轻手轻脚地走了。      小院座落在鲜花胡同深处,非闹市非郊外,门楣不起眼,连块寓牌都没有,路人们谁也不会有心地去看它一眼。      车帘打开,阳光光灿灿地让车内人睁不开眼,抬头看天,天蓝的通透,农历十月底,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可今年反常,除了十月头里连绵地下了大半个月的雪,天天日头很好,不仅雪迅速融化,大地都被太阳烘暖了,这天气温和地不象隆冬,倒似小阳春。      康熙下车站定了,寡淡地端详着这黑色门楹,他身着玄色团福丝绵褂,头戴同色暖帽,若不是那川渟岳峙地庄严宝相,别人以为不过是寻常读书人到此寻亲访友。      李德全上前敲门,门开了一条缝,嘴脸机灵的小厮把个脑袋伸出门外,打量着问:"什么事?"      李德全憋着嗓子说:"找四爷!"      小厮眼珠儿滴溜溜转,道:"这儿没有四爷,你搞错了!"      话音未落,几个路人打扮的精壮汉子瞬间低住了门,一人跃进门内,揪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小厮,小厮刚要发声,就被蒙住了嘴巴。      随即十多条汉子闪进院内,风不吹草不动,无声无息地控制住了局面。    ☆、第二十九章   皇帝迈着大步进了门,目光所及,青墙红瓦的宅子布置地井井有条,这个儿子的确能耐,开府才几年,无声无息地置下隐秘的小天地,地理位置布局安排都滴水不漏。      他越往里走,步伐越来越慢,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连御前侍卫都用上了,就为了与儿子争夺个女人。他不是没有想过放了他们,胤稹费尽了心机,得之不易,必然对她好,他这么横刀立马地,又将掀起一场惊涛恶浪。可他受不了,想象着她倚在别人的怀抱,那玫瑰般的笑靥对着别人绽放,他的心就似被绞碎了般地疼。如果她在这世界,就只能属于他一人,老四吃了熊心豹子胆,夺他所爱,居然如此僭越,他也就无所顾忌了,索性撕破脸皮,今日之局面,不再是父子,他要动用一切力量,当着他的面,堂堂正正地把她带回去,从此绝了他的后路。      步过月洞门,除了开了一树的腊梅,满目都是凋零的秃枝丫,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每个角落,天气暖,小池塘解了冻,波光粼粼中几条锦鲤聚集在一个地方摇头摆尾,那个女人,穿着浅紫色的棉褂子,半蹲着,手里拿着馒头屑,兴趣盎然地在喂锦鲤。      她看着气色很好,长发梳成一条大辫子,手中的馒头屑用完了,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口里叫道:"胤禛!"      他的心犹被针刺,见腊梅树后推开了半扇窗,胤禛站在窗后,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这笑容在目光与他对视后,急速地冻住了,好似在云端飞翔的鸟突然发现失去了飞的能力,痛苦震惊且无能为力:"阿玛!"      她定住了,转身抬眼望向他,脸上部分的笑还没有褪去,她还是那样美,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万琉哈氏怎及她的一半。他难过起来,转而成了愤怒,他们怎么看上去这么幸福?她怎么能继续面如桃花?而胤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笑容,自他龆年之后就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他格格一笑,不可思议地浅笑着把漫天阴霾压制下去,用扇子拨开了挡在眼前的树枝,潇洒地迈步上前,笑意满满的脸上,眸子深地看不到底,对着洛英说道:"跟朕回去吧!"      洛英看了一眼他,回头去看胤禛,胤禛早已从房中冲出来,跪在康熙面前,脸白如纸,说:"阿玛!你不能..."      康熙脸色一派平和,注视着洛英,继续说:"跟朕回去吧!"      那风平浪静的神色中一双眼睛早已恶浪滔天,不自觉地她退了两步,他还是来了,可是来得这样晚,她五脏错位,头脑混顿,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我不愿意!”      脸色依然是风和日丽,脚步步步进逼,目光如利剑一般地,刺到她心底去,道:"没有问你愿不愿意!"      她向他身后看去,月洞门外一字排开数十个青衣汉子,李德全猫着腰,低眉顺眼地站在首位。      怎么忘了,他从来没有必要问她愿不愿意。她转颜一笑,颜色鲜妍地连阳光都黯淡几分,蹲下身子,对着跪在地上的胤禛笑着说:"我走了!你要好好地!"      胤禛抖动着手,伸手轻捂她的脸,肝胆裂了,苦地无可名状,扬起嘴角,牵强地作出一个笑容,声音极轻地说:"笑的真好看!"      她大概已经爱上他了,否则此刻怎么这么难受。泪水涌上来,她仰天望望,眼泪转了下去,笑盈盈地站起来,回转身子对康熙说:"你容我拿一样东西!"      说着,也不等康熙同意,径直向房间走去,不知道是为了与胤稹的离别,还是因为再一次被命运捉弄,她一路走,泪水一路流,打开箱子,翻出箱子底那个玉镯,揣在怀里,擦了把眼泪,看一眼她住了大半年的房间,快步走出来。      康熙神色淡漠,点了点头,道:"你先去吧!"      李德全站在洛英身边,为她指路,她停了片刻,终究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出门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浅紫色的瘦弱身影渐渐远去,随之而逝的是那些踏雪寻梅、并立看画的美好片段,花前月下的俏语将成为他以后每晚翻来覆去的回忆,心一寸寸地变硬,胤禛直直地跪在地上,象石化一般。      康熙走过去,坐在石凳上,对着门口的青衣汉子们挥了挥手,青衣汉子们即刻退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皇帝弓起食指,咄咄敲了几下石桌,怔忡地看着眼前泥塑木雕般地胤稹,眼前若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放逐到宁古塔于披甲人为奴都不为过,无奈,只得长叹一声,道:"起吧!"      胤禛好象没听到似的,依旧跪着。      皇帝耐住了即将汹涌而出的雷霆之怒,缓缓地说道:"老四,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若是用在仕途经济上,只怕是前程无量!"      胤禛抬眼看他的父亲,面无惧色地说:"阿玛知道儿子苦心经营,就应该成全我们!"      "我们?呵呵!"康熙放声大笑,笑声猖狂尖锐,惊得闻者浑身起栗,他站起来,来回在这方寸之间踱了几步,步子越踱越快,道:“成全了你,未必成全了她!你这些诡计,她都知道了,还会与你相安无事吗?” 说到此,想起洛英起身那婉转的一声“胤稹!”,恨不得一脚踢起眼前的儿子,强耐着,手指着冥顽不灵的儿子,厉声道:“你做的这些丑事,朕都耻于提起,你以为赶在朕提问如蝉之前杀了她灭口,就可以安枕无忧吗?是不是你威逼利诱如蝉,给予她不可能的承诺,让她在洛英酒里下欢宜散?是不是你故意在你母亲面前透露对洛英的心思,蛊惑她为了保全你下黑手去害洛英?你甚至胆大包天,企图动用细作,要杀在乾清宫辟佑下的秦苏德!你为了一己之私,手段这样阴毒,心术这样不正!如此腌臢之行为,你这是在玷污她!"      这一桩桩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料到半年不到,就被皇帝查地一清二楚。胤禛冷汗出了一身,却不觉得自己做错,咬紧了牙关,冷笑道:"腌臜?阴毒?我就是不够毒,若当初钟粹宫就结果了如蝉秦苏德,何来今日之耻!"      "混账东西!"皇帝额上的青筋勃勃跳动,怒喝道:"你执念太过,天性这样刻薄,到头来吃亏的是你自己,送你八个字,修心养性,好自为之,先把人做好了,再来齐家平天下!"      胤禛偏过头去,这么坚刚不屈其志的人,被骂得浑身颤抖。他想辩解,是你当日硬生生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我才不得不出尽奇谋,君子处事,不计小诡,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势已去!大势已去!他心中哀鸿一片,把十根手指抠到泥里,个个指甲涨满了泥,痛到心里,兀自强忍着不出声,      他的这付模样,皇帝看在眼里,心里怎么会好过。躬身自省,只有狼狈二字!父子二人俱是狼狈地不堪直视!他掏空了心,思绪纷乱,声音虚无缥缈地好似在半空中浮沉,道:"单为她,朕也有错,不怪你!。。。。真不怪你!只是从今天起,你就绝了这条心吧!"      胤禛全身瘫软了下来,双目无神,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我忘不了她!我不甘心!"      康熙背过身去,心里凋零地如同这光秃秃的院落,幽长地吁出一口气,道:"你不会再有机会了,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车轮辘辘向前滚动,出了安静的胡同,进入喧闹的街市,慢慢地嘈杂声远去,只有赶车人扬鞭驱车,以及随从们骑马咯咯赶路的声音。阳光明媚,丝丝缕缕地透过车两旁垂下的香妃竹帘,散落在车内。      宽敞的车厢里,一男一女分坐两边,当中隔着大大的银龙靠枕,男的一手搁在靠枕上,另一手臂靠着车沿,他容长脸,五官四端八正,两道浓眉与那海一般深的眼眸肃穆地让人赫然生畏。      他侧头去看坐在一旁的女子,她靠窗蜷伏着,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挂在胸前,不断抚弄辫梢的手指吐露了她此刻局促的心情,她白净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沉滞地看着竹帘,她不想动,如果能就此石化,对她来说反而是最适宜的安排。      她千百次想象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现在揣在怀里的镯子硌的她心口疼。脑子里麻麻木木地一遍遍都是胤禛凄凉地笑着说:"笑得真好看!",她自顾自地笑了,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才以为那是她要对付一辈子的生活,就要被迫着离开忘记,老天喜欢开玩笑,她只是落叶掉在水中,漂到哪里是哪里,什么时候被人拾起来,撕碎了,散在空中,自己除了痛,什么都做不了。      谁都没说话,她欢喜这寂静,祈求着他不要打破沉默,否则他一说,她必得回话,来来去去,增添些烦恼纠缠,一颗心忽上忽下,难过得很。      可他从来不按她的意志,蹙着浓眉,道:"你怨朕么?"      "不怨!"她打心底里从没有怨过他。即使他震怒之下封了钟粹宫,她也不怨,换了任何人,为着她和胤稹之间理还乱的纠缠,在这个朝代背景下,这样的身份,是自然而然的决定;即使听闻他独宠万琉哈氏,思想过来,她还是不怨,他的路那样难走,总要找寻些寄托,扶持着他继续前行。对他,惟有想念,想念他夸赞她茶泡得好时的浅笑,想念他在她耳边轻唤她名字时的亲昵,想念他穿越众人寻觅她身影时的视线,想念地心力枯竭,自暴自弃在思念的海洋中沉沦,连呼吸一口都觉得多余,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他,她以为她会在思念中把自己耗折直至死去,可是胤稹以他独有的残忍方式,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然后柔情万丈地一寸寸来修补她破碎的心。      她的答案让他失望,恼怒。如果她怨他,或者大哭一场,也比现在轻飘飘地说"不怨"强,他想起刚才在小花园看到她神清气爽地在池边喂鱼,胤禛推开窗时的笑容,一如预期地,他是入侵者,粗暴地把这幅和谐的画面撕成两半。可秦苏德的控词,如蝉死前的泣诉,说洛英为他流的那些泪,受的那些苦,又一字一字地铭刻在他心里,那时她真是爱他的,而到了胤禛那里,她也可以过得很好。      她的字典里没有"从一而终"这四个字,她究竟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他哂然一笑,厌弃她起来,道:"很好!你这么放得下,倒是意料之外。此番找你回来,本是念着旧情,看来过去的事对你全然没有影响,你时时可以重新开始!"      没有影响?他不知道她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百转千回地揉碎了心肝,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流尽了二十七年来所有的泪。好吧,没有影响,做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就是被撕扯□□,还是咧着嘴傻笑。    ☆、第三十章   她侧过头,对着他嫣然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他,他暴躁地推开隔在两人之间的靠枕,长胳膊伸过去,一把抓住洛英的衣领,把她拎到眼前,逼视着她,怒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羞耻!你即委身与他,为何在朕面前卖弄风情?你即成了朕的人,缘何又在他那里如鱼得水?让你走,你又不走!为了你,我们父子不象父子,君臣不象君臣,你,你....."他气极了,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死!"      她离他那么近,那股熟悉的龙涎香阵阵袭来,她想起往日匍匐在他胸前,这极具侵略性的香味伴随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密密匝匝地把她整个人团团围住,她一意地钻到他怀里,恨不得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可转眼间,她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话,画面上胤禛纤长的手指轻扣她腰,凤目目视远方。是呵,她的存在使他们这么困扰,这出闹剧,罪魁祸首是她,他们累,她也累了,就是死,也要做个了断。那怕她此刻心如刀绞,再也不能给彼此希望。她看着他,那威严的眼底里的一丝脆弱让她心痛起来,她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万念俱灰。      他看到了她惶惑的眼神,那眼里似有柔情,似有思恋,又有困惑,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鼻翼翕动着,而后恢复了平静,平静地好似睡着了一般,她不诉,也不闹,她以这安静来对待他的震怒,难道她心里真的没有他了?他的疲倦遍布全身,手一松,洛英跌坐车上,他看也不看,怔忡地注视着透过竹帘散落在车内的光线。      除非皇帝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入畅春园。      依旧是延爽楼,那个昔日盛满她新嫁娘般喜悦的小楼,如今看着与居住在此的女主人一样落寞。      两个宫女,两个太监的标准配置,所不同的是,这些人全都是哑巴,只是伺候她的起居,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延爽楼及其周围五十米左右,她的任何举动,必须在宫女的眼前进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囚禁。      自她入园之后,天气骤冷,她站在窗前,窗外那片曾经幽蓝的海子如今连底冻着,硬邦邦地比岩石还硬,横亘在她和海子之间的是眼前一轮轮窗棂,延爽楼的每扇窗户都钉上了密密的木条,窗户可以打开,可木条之间的空间只够伸出一只手。回顾室内,这房间就是连剪刀针线这样的女红都找不到,他问她怎么不死,其实还在煞费苦心地防着她死,留着她,是否为着旧情?她懒得去想,她的心和脑子就象这窗外的海子一样,连底冻着,如今就是刺上一刀,血也已经凝固地流不出来。      顾顺函还是回到畅春园当他的总管,他来看过她,见她虽是瘦弱,冷地脸上一抹表情都无,依然是一副翩若惊鸿的绝色模样,他想起德子的话,开始相信那绝不是疯言疯语,这是潦倒在人间的仙女,也许迟早有一天又能羽化升仙。      洛英让他坐,他沾着半个屁股地坐下来,不着边际地闲扯说东说西,她问德子,他说德子现在好得很,在御前当差,她问如蝉,他支吾了一下,说如蝉出宫嫁人去了。      看她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点暖色,他有些不好意思。揣度着皇帝的意思,他说了谎,其实德子自知知道的太多,吞金自尽;在掖庭当差的如蝉,被背后一把利剑插中腰部,总算奄奄一息地留到见了皇帝一面,撒手而去。她倒也算死得其所,明面上善良温柔,实质忌恨洛英害得她失去了御前的职位,从此与皇帝失之交臂,所以一受诱惑,就走上了邪路。其实这些在宫里都不算什么,谁也不相信谁,人人都互相防着,故此谁死了,没有一个人真正地悲伤。      趁着她神色难得活泛,他嗫嚅地拿捏着说:“你不在的那些日子万岁爷。。。”      她截住了他的话头,道:“顾公公,你得空了便多来看看我,你瞧瞧我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知道皇帝一直在畅春园没有走。一湖之隔是澹宁居,曾经她焦灼而甜蜜地坐在窗前看着对岸的灯火来估算他什么时候结束一天的政务,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出现在她身边。澹宁居的灯火如今夜夜亮着,她还是坐在窗口天天望,可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还有些什么意义。那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脚步声不会再由远而近地象踏在她心房上一样嗒嗒响起。他不来看她,她也不希望再面对他。      他本来休息时间就很短,这段时间更拼了命地连轴转,子时还在料理政务,过了子时,又移步到离延爽楼更近的湖心阁,那里总有一群珠环翠绕的妃嫔侍女迎候着他,他就好似传说中同时拥有一百多名女子的苏丹国王一样,置身花丛中,左拥右抱,放浪形骸。木窗不甚隔音,歌舞声,嬉闹声不绝于耳,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乐声歌声,女子们的笑声,尖叫声都停了,夜晚恢复了静谧,她躺在床上,廖稀的星汉隔着层层木格子在她眼前闪耀。没有在想任何事情,可就是精神奕奕地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心意更是烦躁,她做了个手势给哑宫女,示意她点上灯,自己起身摊开抄了一半的“心经”,抄经能让人心静,她深深呼吸一口,提笔抄写起来。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抬眼往湖心阁方向看去,那里只点了一盏灯,可见影影绰绰的身影,皇帝正斜躺在面对窗户的榻上,而他面前,有一个近似裸身的女子,扭动着腰肢,极尽风情地跳着惹人的舞蹈。      胸口闷地吐不出气来,她写了几个字,终觉得难以写下去,撂下笔,站起来,熄了灯,拢了被子,蒙住了头强迫自己去睡。      不多久,有人急急地叩门,门开了,细碎脚步声踏踩楼板,有太监贴着房门尖声说:"皇上请姑娘现在就去湖心阁!"      说完,也不避讳,推门进来,门口候着。她烦躁地坐起来,宫女们忙着取衣,为她整装,皇帝的命令谁敢违背,抬也得抬过去。      室内烛火如豆,康熙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在来回踱步,这是他平复心绪的常态,她进了门,就看到一曼妙女郎躺在榻上,只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身体在微弱的光线下彰然若现。      看近了,这一派春光不如想象地旖旎,女郎尽管姿态撩人,神色却噤若寒蝉,而他,一付意兴阑珊地倦怠。      她蹲了个福,半晌没有动静。这是一片死寂,她垂着头,他怨怼的眼神狠狠地看着她,而那躺在榻上的女郎,觉得此时的气氛沉滞地几乎要让人窒息而死。      忽听得他声音嘶哑地说:"脱衣服!"      声音是对着她而来的,她血液冲到了头顶,耳朵嗡嗡地作响,咬着细牙,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黯然的灯光下他的脸上风雷必现,旁观的女郎惊骇地把身子缩住一团。只见他大踏步快速向洛英走去,未几他月白色袍子上团龙花纹及青龙皂靴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那寒似冰凌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脱!”      她不抬头,也不动,她情愿他一脚把她踢死,也好过被他百般羞辱。      他怒了,抓着她的肩,把她提溜起来,喝道:"你敢抗旨不遵!"      她垂着眼睑,好似木头一样,任他拉扯。      他揪着她的手臂,往榻边拖去,随手一扔,她重重摔在榻上,骨头似要断裂般地疼。,女郎见状急忙连滚带爬地下了榻,忙不迭地行礼欲回避,他却转头对女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来帮她脱,脱得跟你一样,你不知道,她如今摆了这付贞洁模样,其实她人尽可夫,放荡得很!"      那女郎不得已,战战兢兢地走到她身边。她由内而外地痛不欲生,兀自忍着,抿紧了唇,双手护胸,左右闪躲,不让那女郎近身。      女郎心知这两人关系不凡,也不敢太过造次,犹犹豫豫地难以下手。      他的怒气一层高似一层,推开女子,俯身揪住洛英衣领,狞笑道:"你原来是等着朕来给你宽衣,他把你宠坏了,不是吗?好!好! 朕今日就顺着你的意,你也要使出你的狐媚手段,把朕伺候好了,不枉朕千辛万苦寻你回来!"      说着,自己也上了榻,不由分说,拉平她卷曲着的双腿,坐在她身上,她此刻失去了理智,双手挥舞,被他一手擎住了。她充盈了泪水的眼睛且怒且恨,同时又似任人屠宰的小鹿一样悲哀可怜,他内心悸动,可一想到这双眼睛也同时对着别的男人眼泪汪汪,怒火顿时攻心,空出的手粗暴地去解她衣扣,解不开,猛一拉,衣服被撕破了,那一具洁如白瓷的身躯横陈在面前,他此刻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身体压上去,象野兽一样地在她身上啃噬,他只想把她压碎揉扁,捏成齑粉,让她永远也无法在别人的身下蜿蜒起伏。      女郎见此光景,怎么还呆得下去,瑟缩地退到门口,却听皇帝恶狠狠地说:"你别走,你在这儿,看她如何手段了得,如何勾了人的魂魄,你们女人,一辈子的成就不就在此吗?"      洛英终于撑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哭道:"你为何不杀我!你杀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更加火冒三丈,红着眼,狰狞地似廊柱上雕刻的张牙舞爪的恶龙一般,声色俱厉地说:"你此刻倒要死了,怎么着,要为他守节?早干什么去了?"一手猛力一扯,她衣服尽落,"哐啷"一声,康熙抬眼看去,紫云镯从洛英内衣胸口暗袋里飞了出来,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第三十一章   他怎么不认得那镯子,那是他亲自选的玉,寻了最好的玉工,他自己写的字,又花了几夜,一字一字雕琢上去的,几个字"赠洛英爱妻,玄烨!"历历在目。      玉碎了,也切断了全身紧绷的弦,泻了他所有的劲,惊涛骇浪霎那间偃旗息鼓,他翻身下来,仰卧在榻上,怔怔地看着高远的屋顶出神。洛英蜷缩一旁,泣不成声!一旁跪着的女郎,趁此机会,躬身告退,屋内只有这一对伤痕累累的男女,那垒满了烛泪的烛火若明若暗,终于熄灭了      征西的车马浩浩荡荡,西北的战事延续十数年,此次皇帝御驾亲征葛尔丹,不灭丑虏,誓不回朝,以大清国强大的国力,皇帝亲率能臣悍将缜密部署数十年,这次的战事,犹如勾决生死簿上的死囚,只是显示大皇帝神威的一种形式而已。      三呼万岁的声浪犹在耳边,大地在震天动地的鼓乐号角声下颤粟不已,洛英撩开车帘,北京城已经消失在滚滚的烟尘之中。      皇帝出征,带着女人,宫内宫外,私下有不少议论,这女子非妃非嫔,敬事房的册子没有她的名号,见过她的人不多,流言在说她与离奇失踪的懿贵人奇象无比,怪异的是皇帝并不宠幸她,幽禁她在延爽楼几个月从没有去看过她。      洛英怔怔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房舍,这路不稳当,颠得她腰酸背疼,她不以为累,被关了几个月,不管怎样,能呼吸到别样的空气,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陪伴她的是一个蒙古嬷嬷,据说有过随军的经验,北京话说的稀里糊涂,是三十万大军中她唯一的女伴,此刻她正坐在车外侧,呼噜呼噜睡大觉。      她知道为什么康熙出征要带着她,从此以后,她无时无刻都会在他的监视之下。他不会给她一丝松懈,就如同他孜孜不倦的乐于开拓疆土一样,她是他的附属物,他自己不用,也不愿意拱手给别人,置她于眼皮子底下,谁也别想染指她,特别是胤稹,他们父子其实是一类人,强大的占有欲使他们对于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抓在手里,不同的是权力和形势使然,皇帝在明处,胤稹在暗处。这样也好,他看着她,胤稹没有可乘之机,皇帝和她也不可能毫无罅隙地回到从前的关系,他是有精神洁癖的人,当年只是怀疑她和胤稹就若即若离,如今这怀疑成了事实,虽然那样的情况于她是没有选择,他也不会再原谅她。她安于不被原谅,那些撕心裂肺地痛苦,折耗了她所有的元气,没有爱,就没有痛苦,她所希望的,不过是安静的生活。      行军不比南巡,一路上马不停蹄,三十万铁蹄两个月就到达隆化。      大军安营扎寨,她的小帐篷就在皇帝的总帐旁边,在军营,束缚没那么紧,可全军就她和蒙古嬷嬷两个女人,也不方便出头露面。      军中不养闲人,每个人都必须派上用处。没多久,嬷嬷就被征去照料总帐事宜,过了几日,人手渐紧,嬷嬷一人照顾不来,洛英也走马上任了。      为了不显眼,她打扮成兵士模样,跟着嬷嬷做一些杂事。      她是喜欢做事的,哪怕一些简单劳动,总比成日闲着胡思乱想好。      康熙不是视察军务就是讨论战局,同时京城的要事也每日以八百里快骑的方式送他批阅,他比在北京时更忙,因为帐内事务有嬷嬷打头阵,洛英只是跟着打杂,所以也不是总能遇见他,就算见了,她冰封内心,无动于衷,他呢,多数的时候也总是视若不见。      然而战局没有想象地那么乐观,葛尔丹是草原上的野狼,声东击西行踪诡秘,战事一天天地拖下去,三十万大军驻扎西北,多一天就是上百万两白银的开销,朝廷的补给渐渐吃重,将士们都心急如焚,这几天,皇帝连夜召集将官部署,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男人们都倦容满面,嬷嬷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眼看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嬷嬷走路都困难,洛英只好补上。      三月不到,西北还是朔风阵阵,行军总帐内炭火熊熊燃烧,康熙身穿明黄江绸面肷袍,腰束金镶蓝宝石纽带,他迅速地瘦下来,两颊都凹陷了,因为没时间梳洗,长了一脸的胡子,只是眼睛依然有神,他聚精会神地看手中的地图,几位将军仗剑而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他示下。      康熙看完地图,沉吟了片刻,道:"看来乌兰布通是关键点!光看地形图,朕总不放心,明日五更,朕与你们一同去乌兰布通河查看敌情!"      皇帝虽然御驾亲征,但是身份珍贵,并不需要亲临战场。将军们对皇帝的决定颇感意外,深恐发生不测,齐齐跪下奏道:"请万岁安坐大营,奴才们一定荡平贼寇!"      康熙走了几步,蹙眉道:"不,乌兰布通是关键,朕非亲临不可!你们今晚就把话传出去,以朕为饵,说不定能把葛尔丹钓出来。你们担心朕的安危,这些朕都知道。只是战事天天拖延,用的是天下子民的血汗钱,朕心实是焦灼。尔等不必再劝,明日在此集合上路!"      皇帝即已下了决定,将军们再劝也是无济于事。皇帝爱民如子,不顾个人安危,大家群情激愤,都卯了劲地发誓势必活擒葛尔丹,虽然已是二更,他们又花了一个时辰讨论明日的部署,三更过后,才纷纷散去。      人声渐息,帐外有军士守着,帐内只剩下洛英和康熙。      皇帝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中,他坐在炭火旁,愣愣地盯着炉火看,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方觉口中焦渴,抬头找人,看到洛英,道:“渴!”      奶茶是一早预备好的,洛英送上茶,他接过喝了,彼此无话。      喝完茶,他又打开桌上的奏章,洛英是知道他的习惯的,笔墨伺候,恰到好处,两人都错开眼神,也没有言语交流。      事务在沉默的空气中进行,四更鼓敲起,皇帝终于批完所有奏章,军士入内取走奏章,他一天的工作也算结束了。      五更就集合,还有一个时辰的休息,军士同洛英一起料理皇帝的简单盥洗,他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头脑却不肯停止运作,军士已经退出,洛英吹灭了他床头的灯,也预备退出营帐。      “ 睡不着!” 黑暗中他说道。      洛英停住脚步,等他的吩咐。      “还有半个时辰,不如不睡?” 他又说。      他的语气好像是问她的意见,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接这个话头。      好一阵子,他没有说话,她以为他睡着了,又预备退出去,耳边响起了他的两声低唤:“洛英!洛英!”      他的声音低沉,发自内心的叹出来,暗夜中她的眼泪涌上了眼眶,再也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抹了把泪,疾步走出了总帐。      五更敲过,未几便听得人声马嘶,铁蹄震地,洛英和衣而卧,知道皇帝已率队出发往乌兰布通河,阖上眼,过了好久才进入梦乡。      她睡到下午才起,用了点嬷嬷准备好的奶饼子,没有闲事,就听着嬷嬷叨叨。      “昨晚您忙了一晚,今天就歇了吧!横竖我昨晚歇得好!”      “唔!”      “您金枝玉叶,让您来遭这份罪,真是作孽!”      “我算得上哪门子金枝玉叶?” 她淡淡地,知道嬷嬷接下去就要打听她的来历,每个人都有好奇心,军中生活又枯燥,嬷嬷每日的乐趣就是打听她的来历。      “不是金枝玉叶哪能有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我在宫中待了几十年,公候女子见了多多少…”      再接下去就是打听她母家是谁,她觉得烦躁,今天连应付嬷嬷的情绪都没有。      “ 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打断嬷嬷,她站起来,走到帐帘旁,顺着帐帘的缝隙往外瞧。      “已申时末了,他们也快回来了!”      然而一直到日落西山,军营中点上了火把,才听到人马喧嚣,号角齐鸣,有欢呼声至,她们的营帐离总帐近,只听得人们簇拥着,皇帝说:“将士们,葛尔丹撮尔小人,竟欲趁隙偷袭我军,幸亏我早有埋伏,今日初战大捷,后必势如破竹,直捣黄龙,我军众志成城,葛尔丹必亡!我军必胜!天佑大清!"      "天佑大清!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军心振奋,众军士高声欢呼,久不停歇。      乌兰布通河之行,不仅视察了地形,还引出了葛尔丹部的二号人物察丹偷袭,清军早有防备,顺利拿下察丹,这为胶着的战局辟开了一条新路,是夜,皇帝开宴庆祝,嬷嬷伺候到后半夜才回营帐休息。      嬷嬷连着值了两夜,第三夜,毕竟年龄不饶人,体力很是不支,自然,洛英又替了她的班。      这一夜,议事结束的早,奏章也批的顺利,军士拿走批复的奏章时,入定才过了一半。      皇帝的气色比前好转,胡子剃了,瘦虽瘦,神采翼翼地,总是令人一目难忘的样子。      他说要沐浴,军士准备了热水,宽衣的时候,他瞥了洛英一眼,洛英退了出去,他也没说什么。      再传她的时候,他已换好丝质中衣,外罩酱紫色团龙湖绸棉袍,形容俊雅,姿态雍容。      按程序,皇帝该上床就寝了,但今天时辰尚早,而且他精神也不错,手不释卷地拿了本书在看,服侍的人都不便催促他,只等着他给出讯号,就服侍他就寝。      军士和洛英站在帐帘的两端,也不知等了几许时光,听得他搁下书,重重地叹了一声,而后说:“你们都出去吧!”      军士与洛英都行礼告退,军士掀开帐帘,洛英低头要出,却听到他说:“你是打算这辈子再也不跟我说话了?”    ☆、第三十二章   军士闻言抢在洛英前面退了出去,出帐后且把帐帘牢牢把住,洛英出去不得,只好呆在帐帘口。      “自去年端午别后,诺大一个宫纬,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皇帝的声音低沉,好似黑沉沉的苍穹下翱翔的孤鹰发出孤寂的鸣叫。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去年端午,往事袭上心来,她以为已经心如止水,奈何伤疤又开始默默地渗出血来。      “朝堂上斗,回家也不安生,我只想找个干净的人,说说话!” 他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一步步地向她走来。      走到她身后,看到她瘦的刀片似的双肩套在宽大的军衣里微微颤抖,他声音卡住了,好久才说:“我很后悔!”   或许是后悔畅春园为她着迷,又或者后悔去年端午放走她,但是她已经不想知道。      “那太遗憾了!“ 她笑着说。如今她也学会了在难受的时候要保持笑容。      她的笑满是讥讽,他一阵心酸,记得当日,畅春园恬池畔她仰望着他,那笑颜那么纯粹。      “我想补偿你!”      如果他不曾纠缠她,一早放她走,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是,现在,纵然他御极四海,也难以弥补千疮百孔的记忆!如果可以回到2016,也是一条路。可胤稹已经毁了她的照相机,她只能留在此地慢慢地耗!      “好啊!你许我金帛,赐我宅第,我自立门户,从此再不相见,倒是好!”她依旧笑着。      再不相见,便可以摆脱烦恼,忘却所有?他们不是没有分离过,孤灯挑尽,枯坐到天明的日子还嫌少吗?她只要身在大清,就必须处在他的庇佑之下。自那日紫云镯从她胸口跌落那时,他就知道她心中一直记挂他,彼此想念,何以再不相见。      “哦,我忘了,你想找个干净人说说话!” 她脸上的笑容难以为继,知道接下去要说的话不仅揭她自己的伤疤,也戳他的心,停了停,故做轻松地说:“可惜我不是干净的人,这你是知道的!”      他沉默了,安静地看着她。她以为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他却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始于猜忌,那么让这些忌讳终止,只要依然相爱。      她最怕他静寂地望着她,那眼里的千言万语,她都懂得。她背过身去,他在她身后,想搭她的肩,举手欲止,道:“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      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让她亡命天涯,就不会与胤稹有一段往事,也不会幽禁延爽楼半年岁月,这年余来,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现在才知道,这话来的太晚,她想流泪,可泪都流不出来,只干巴巴地搅得肝胆疼。      “还有别的吩咐吗?皇上也该安歇了!” 她远他几步,希望速速结束这次交谈。      他都快记不得上次她称他皇上是什么时候了,貌似自从澹宁居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尊称过他,她抬头“哎”一声,他总能感受到,好像“哎”就是他的名字。      “你以为远着我,就能彼此相安无事吗?” 他叹了一声,道:“你每日恭恭敬敬地敬茶递水,难道你的心里是平静的?你站在那帐帘旁边,哪怕一动不动,我每次抬眼看你,那一刻能得到安宁?”      为什么他每说一句,她都心痛一下,宁不如把人冰封起来,水米不进,刀枪不入。      “我可以消失,只要你一声吩咐!” 说完,只觉得嗓子都哑了。      “你是在气我,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怨,其实你心里恨我!” 他停了片刻,颤声道:“气我当日冤你,怨我那日放你!”      回忆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哭着求他,她一夜一夜地等他,她受着屈辱,听着人们谈论他娶了新欢的故事,到她放弃了所有希望,只想与胤稹好好相处,了此残生的时候,他又来带走她。他说她让他不安宁,他何曾让她安生。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他,只知道前两日他去探查敌情的时候,她的心一直到他回营才落定下来。      “我很后悔,我不该放你!” 他在她跟前,深深地望着她,使得她不得不转过头去。      “我做了荒唐的事,你走后,我娶了一个和你长的有些像的女人,但是她…” 他哼了一声,“她和你一点都不一样!”      “满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那日经过钟粹宫,德子说你没走。我就像掉在地上的落叶被秋风一吹,又飘起来了!我可能从没告诉过你,只要知道你还在我企及的范围,我的心就从没安稳过。”      他上前去执她的手,她触电一般地退避,他任由她走开,晦涩地,又执着地望着她:“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只要你在我大清一日,我一日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她背过身去,泪水离线珠子似地滚落下来。      “那些过往,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是否可以…” 他的声音再次颤抖:“重新开始!”      她只是默默拭泪,没有动静,他试图再去靠近她,冷不防她回转身来,一双美目放着冷光:“ 怎么重新开始?我的身上有了他的印记,难道你真不介意?”      她知道他刻意不提胤稹,这是永远难以拔除的刺,她说出来,用来杜绝彼此的念想。      “你大概是好几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军旅寂寞,才对我说出这番话来。男人□□上来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不是吗?”      他脸上闪过愠怒之色,她凄然笑了,抹去脸上最后一滴泪珠,道:“ 就算你不顾及,我也过不了自己这关,纵然我思想开放几百年,也没办法在父亲儿子之间来回周旋。”      他在与她交谈之前,是做好思想准备的,她大概会说出刺痛人的话,但料不到这么直截了当!遮羞布猝不及防地被扯了去,直面起来总是难看。他不做声,眼睛仿似无底的潭水深不可测。      她罔顾他眼中的风雷,说:“你要是不来,我是准备与他好好过日子来着。”      “他好像真地爱我,他说他不图功利,只与我过恬淡生活!”她望着远处的烛火,陷落在以前的回忆里。      “反正回不去,死也死不成!” 她的声音低下去,寒意袭上来,拢了拢身上的黑色军服棉袍,强打起精神,道:“你看,我从你那儿到他那儿,后来也慢慢地习惯了,结果你又来找我,何苦呢?三个人都很尴尬!”      猛然间他又想起她站在小池塘边,穿着一身紫,柔声地呼唤“胤稹!” 纵然他知道这其中有许多的迫不得已,此刻也控制不住血流倒涌,嫉恨使人疯狂,他借着自己的定力,手指牢牢地攒着身旁的椅背,一言不发。      “覆水难收!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补偿我,我看,除了重新开始,都可以商榷。” 她似乎抒怀了,眉目舒展,随意走动着,步伐轻盈地好似翩翩起舞一样。      他脸上还是沉着,在她经过他身旁时,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如今那样瘦,隔着棉袍都能感受到骨瘦如材,身子大概是很轻的,所以他随手一拽,她就被拉到他身旁。他们四目相对,他看到她眼底深处的泪,顿觉心缺了一块地疼,担心弄疼她,他放开紧握她手臂的手,恍惚一阵,才慢慢地说:“我只是想对你…好!”      她觉得泪又要涌出,仰头生生地把泪吞下去,道:“就这样吧!其实我说什么,也都没用。你要怎么处置,都可以,发配边疆、送尼姑庵、哪怕处死,我都谢谢你帮我解脱。只是再别提重修旧好!” 她思路空竭了,眼前的桌椅包括他,都好似不存在一样,喃喃地说:“我,再也承受不起!”      他后退几步,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有用上。她决意要分,死都不足惜,可见是厌倦到了极点。难道,就这样撒手放了她?舍不得!当日钟粹宫他曾经慧剑斩情丝,可是他错了,男人钟情于一个女人,千万个其他也替代不了,痛心疾首的思念使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他跌坐在圈椅上,面沉似土。      他如此颓丧,七尺之躯好似只剩下身上的那袭华衣撑着。洛英心痛似绞,但是此刻走开,好过留下来柔肠百转。她掀开帐帘,已是深夜,行了行礼,她退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皇帝日子过得并不安生。葛尔丹狡兔三窟,清军多次围剿,端了葛尔丹老巢,俘虏葛尔丹家属老小作为人质,日夜拷问,还是捉不住葛尔丹本人。      葛尔丹在野,战事不算最后胜利。但是清军三十万人马熬不起时间陪葛尔丹这么耗,粮草辎重每天花费惊人。三月漠北的春天还没有来,风雪铺天盖地,后勤交通受滞,军中物资开始稀缺。伤员得不到药物治疗,死亡率大增,虽然在御帐附近看不到一具具的尸体,隔三岔五地远处一处熊熊火堆燃起,烟雾弥漫中带着尸臭味,就连洛英,也知道又有一些人被焚烧着送上了天堂。      对于皇帝来说,爱民如子不是空话,何况这些用性命来博江山的将士们。日日上报的伤亡数让他胆战心惊。终于他放松了口气要考虑撤军,可就是那晚上,细作发现了葛尔丹踪迹,这厢他刚与费扬古明珠等人商讨派发精兵再次围剿事宜,那厢福全喜孜孜地传达了葛尔丹要求和谈的倡议,并一厢情愿地以为皇帝同意撤军,和谈是最好不过的解决方案,所以先遣返了二十个俘虏表示和谈诚意。康熙闻言大怒,停了福全的职,自然,第二日的围剿也就不了了之。    ☆、第三十三章   战事如此胶着,坐镇京师的高士奇张廷玉等人的密折又让他寝不安席。二十几岁的胤礽太子当的不耐烦,以为自己羽翼已丰,张牙舞爪地布置开来。尽管以胤礽之力,撼动他犹如螳螂挡臂,只是父子阋墙来的如此之快,让他对所有感情再次失去了信心。索额图是太子一派无疑,乌兰布通视察差点遇险有他的功劳,自发小起就追随着他,经历过除鳌拜、平三番,情同兄弟一般的近臣竟然也为了更大的权力,中途变节!他一边冷笑着,一边属意明珠监视索额图,可是明珠也摘不干净,到回朝之时,御史郭琇已经准备好了九大罪状等着捕他入狱。      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此次西征,一方面空出京师以考验太子,另一方面,除去葛尔丹,腾空索额图、明珠尾大不掉之势力,必要时清除这两个大毒瘤,现在看来是势在必行。      即使所有人都让他失望,他笑一笑就捱过去了。三十二年来,他早就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动用权谋已至化境,背叛他的人都要受到惩罚。只有一个她,他下不了手,尽管她冲撞他,忤逆他,然而也就只有她,能让他感受到一点做人的真情。      终于三月十五那天,风雪停了,押送粮草的队伍也到达了,好消息接踵而来,葛尔丹藏身之处再次被锁定,康熙龙颜大悦,令设酒宴,一方面犒劳粮草队伍,另一方面为明日之决战壮行,届时他要亲赴前线,擒拿葛尔丹。      设了酒宴,女人不方便出头露面,嬷嬷和洛英呆在小帐篷里,喝茶闲聊,等着宴散再去伺候皇帝。      帐门有人轻叩,嬷嬷掀起帐帘,身穿黑貂皮大氅的胤祥低了头走了进来。      有一年没见到他,他不仅长成了个大高个,而且举止落拓,颇具侠气。      不论是谁,他们的血液中带着矜贵的种子,往那儿一站,气氛便凝重起来。      送粮草的队伍中有胤祥,在早会时洛英就见着了,只是料不到他来,她忙站起来,张罗着让嬷嬷给他倒茶。      他摆了摆手,对嬷嬷道:“不忙,劳烦你回避一下,我有事要与姑娘说。”      洛英心抽紧了,胤祥找她,必然是胤禛的事。      果不其然,及待嬷嬷退出,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张口就说:“四哥让我来看看你!”      看着她脸色变化,他咧嘴一笑,道:“我来看你,阿玛是知道的。”      她的心咚咚疾跳一阵,半晌,问道:“他还好吗?”      好?以前就话少,现在更沉默,有时与他说着说着,发现他只是人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在听。为一个女人折腾成这样,年少的胤祥不能够理解。但是胤稹交待他的话不能不传到,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我来,一是看看你,四哥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他顿了一下,看她脸上一丝笑影也没,形容惨淡,看来也受了不少罪。据他日间观察,洛英与皇帝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之处,哪怕她在皇帝面前斟茶,皇帝也只是一副淡然地表情,料想着这两人之间也难以旧情复燃。或许,他挑了一下眉,道:“二来,想问你个心意。”      还没死心么?胤稹是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偏执的人让别人痛苦,自己也不好受。她拿起茶壶,帮胤祥倒了一杯酥油茶,理了理思绪,道:“你回去,替我谢谢他!”      胤祥接过茶,握在手里暖手,瞅着她,等着她再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坐在他对面,瘦了,眼睛显得很大,黑白分明清澈无波地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阿玛和四哥都为她着迷的原因,她美丽的外表下存在着一个毫无杂质洁净的灵魂,那是他们的世界最稀罕的东西。      “谢谢是什么个意思!”他替四哥不甘心。      “我辜负他的心意了!”她决绝地说。      见十三意欲再说,洛英摇了摇头,道:“我宁可当日没有遇着他!”      再明白也没有了,四哥其实也早预料到了吧!按着他的话,如果没有情,就放了她。他伸手从衣襟中取出一个紫色锦囊,递给了洛英,道:“四哥的原话,这对你来说,是至宝贵的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锦囊到她手上,她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没有扔,他总算没把事情做绝,还给她留了一条活路。照相机失而复得,她原本暗淡的人生又有了阳光。胤稹的意图至明显不过,既然他得不到她,也不希望她和皇帝在一起,放她走,大家都没有想头,显然是目下最相宜的安排。她摸着囊中的相机,一时间百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忧。      胤祥看她不断地手抚锦囊,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事已至此,虽然四哥得不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从胤祥的角度,他倒愿意他们之间彼此断了干净。      摸了摸头,他没什么可说的,也算完成了使命,站起来,道:“走了!”      她抬起头,烛火映照下,他发现她眼里有晶莹的泪,心生怜意,道:“四哥近来潜心佛法,心境平静很多,临行前,他说,只要你能时时笑着,他就是这辈子不见你,也不打紧!”      酒阑人散,喧闹归于平静,嬷嬷动身去御帐守夜了。洛英盥洗过后,梳着头发,面对铜镜发怔。      照相机在手,可以回2016年了,而她的心妨似缺了一块,感受不到喜悦。      按理说没什么好留恋的。与胤稹有了个了断,与他也都说清楚了,这样的结局,对他们三人来说是,都是解脱。      可是刚才嬷嬷走的时候,她很想跟着她一块过去,明日是决战,他要上前线,虽然不能做什么,但是她想去陪陪他,再说,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帐帘掀起,漆黑黑的夜,闪进一个黑乎乎的人,嬷嬷竟然回来了。      不等嬷嬷开口,她心有灵犀,站起来,套上黑色士兵棉袍,道:“我马上过去!”      他穿着月白色的丝绵绸袍,逐字逐句地检阅手上的文字,巨烛和炭火营造的橙色光线使他凌厉的面部轮廓看着柔和,万人从中一眼便能看到的就是他那样的人,若他转身向你一瞥,可能你终身也不会忘记。      她站在暗处打量,就要走了,一定要把他的样子烙在脑海里,这一辈子让他在心里与她作伴。      他撂了笔,封了匣,她走上前去,给他奉上热度正好的奶茶。      他端坐着,呷了口茶,默不作声,看着她,神色平和。      她也抬头看他。      眉似远山,目如近黛,这样的一个人儿,会离他远去吗?他心里充斥着不确定,道:“东西你拿到了?”      她点了点头。胤祥跟他汇报过了?还是他派人监视?亦或原本就是他向胤稹施加压力的结果?哪种方式,都不重要了。      “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出路?”      他眼睛深处暗下去,她觉得难受,道:“这是唯一的路,不是吗?”      扪心自问,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疼惜她,与她一起的时间总觉得不够。      “如果我不让你走呢?”      假如他们的关系可以单纯到只是他们两个,她绝对不走,伴着他,不算辱没她一辈子。遗憾的是他们的关系向来都不能简单到那个地步。      “若真不让我走,你总是有办法的!只是....,这次....!”她咬咬唇,道:“你是决定放手了 ,是吗?”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麒麟镇纸,毫无目的的在手中把玩,思索了一阵,道:“实话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开你!”      一股热气从腹底涌起,眼睛蒙上了水雾,她背过身去。      他想从背后抱住她,想到她之前的抗拒,忍住了,叹了一口气,道:“我不能只顾自己,得想想你的感受,不是吗?”      他把镇纸放回书案,向着她的方向,踱了几步。      “从你降临的那一刻起,你就想着走,是我不让你走,一厢情愿地把我的世界强加给你,限制着你的自由,你是被迫的。”      他的声音平缓,目光爱怜,这些话一直想说,也许今天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但是,我们两情相悦!我自信,能感受到你的情意,否则我也不会越陷越深!到如此无法自拔的地步!”      背对着他的洛英头发全都挽在帽子里,黑色衣领之上莹白的脖颈,以及黑色碎发后那两滴白玉一般的耳垂,在澹宁居他的目视下曾红的娇艳欲滴,那是一切情意的开始。      “男女之间,刻骨铭心,原来是这样的!”眼前烛火荧荧跳动,他扯起嘴角一笑,道:“我虽富有四海,妻妾成群,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女人!”      竹影书香间,一低眉一回头,俱是风情,防似无形的线牵扯着他的心。情意缠绵的良宵,她顺从地依偎在他怀里,目光似水的看着他,他愿意以他的生命与她缱绻。      “起先,是好奇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来,就再也撒不开手了。脑子不能得空,得了空全都是你的一颦一笑,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原来嘲笑吴三桂,原来自己犯起病来,有过之而不无不及!”      失去理智地大发雷霆,蒙住了眼遮住了耳,封闭地象个一个不折不扣地傻瓜,他蹙着眉,继续道:“我这半辈子,唯一不懂地就是个”爱”字。我的字典里,都是“要”,要天下太平,要江山永固,要人人臣服于我。所以对你,我只顾着自己的情感,没有想过你是怎么想的。若一直珍惜你,也不会让他有了可趁之机,这几乎是我拱手相让。”      血又开始热起来,打定了主意不动心伤腑地,可是情字面前,人人都是俘虏。      “不怨他,也不怨你,怪我自己吗?”他笃笃地用手指弹了几下桌子,自嘲地笑道:“没法怪我自己,我没有这个习惯!”      皇帝循循说着,洛英听得痴了。他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头看她,她回望着,就像当日在恬池一样,全世界不在眼里,除了他。      康熙摘下洛英头上的帽子,黑缎般的长发一泻而下,他的声调还是那样和缓,完全不符合他此刻内心的激动,道:“都过去了!掩埋了怀疑妒忌,心里的伤口也该愈合了!我想换种方式爱你,你应承我吗?”      她目光游离,但是他执着地追随她的目光,寒星似的眼睛亮晶晶地,光华流泻,继续说着:“你要自由,给你自由!不和任何人,只和你的自由争,哪一天你不愿意了,只管走,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与你相处的最后一天!”      她快走几步,仓皇地想要逃离,他紧跟过去,道:“其实,人这一世,也是这样,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去过,我们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伤感来自于无所畏惧的他,她吓了一跳,也许是因为决战当前,她摇头,说:“不,你不会有事的!”      他笑起来,眼睛弯弯地似一潭湖水,嘴角的笑纹可以让任何女子溺毙,道:“怎可如此确定,我也是人,刀剑刺穿我身,也会流血!”      她仿佛看到他在沙场上万箭穿心,岿然的身体象山一样倒下去。心顿时揪成一团,说:“不,你不会死,你应该不会死!”      他握住她的手,肃穆地望着她,道:“如果我死了,你就走!如果我凯旋归来,用我们自己的方式,你再陪我段时间!”    ☆、第三十四章   原以为是生离,不料竟要变成死别。他不能有事,洛英满心这样想,忽略了他要她陪伴地要求,只一门心思地在脑海里搜寻关于他的历史记录,只可惜她不熟知历史,不知道他生卒年份和死亡理由,苦思半日,终只是煞白着脸,说:“不,你不会死!”      他倒笑了,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我此一去,没个两三天回不来,你有时间从容考虑,若我回来之时,能见着你,就当你应承我了。若见不到你,我除了思念,也决不会有别的想法!”      天还没有亮透,曙光从草原的边界微微地露出光芒,洛英掀开帐帘一角,出征的康熙全付戎装端坐在黑色骏马上,旌旗招展,雄师浩荡,红色的朝霞映着他深邃的轮廓,全身镀上了金光似的光芒万丈,他勒转马头,目光在她身上稍做停滞,拔剑向天一指,万马疾驰,顷刻间消失成天际的一条黑线。      决战时刻,哪怕留守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仿佛动静大了就会破坏战局,空气沉寂地好似这冻的硬邦邦的大地,没有一丝活泛的意思。      写给霍夫曼的求救纸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回去,回归实验室与家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然而,他生死未卜,怎好就此离去?他若回来,战胜还好,战败了,她又不在,谁来安慰他疲累的灵魂?      回想起他临走时的一瞥,霞光万丈中光华四射,于是她再次撕碎了手中的纸,就是要走,也要等着他凯旋归来!      战事不顺利,三天后,出征的人没有一个返回。是一场恶战!有经验的老兵说,不出奇,打起来,七天七夜也不过份。      第五天,陆续有队伍撤回来,带来了好消息,三万精兵已经精确定位,方圆五里把葛尔丹层层包围,拿住葛尔丹就是这两天的事,外围的兵已经按计划往回撤。      皇帝守在第一线,要亲自擒获斗了十多年的对手。      他说两到三天,可今天已是第六天的,她的担心变成了煎熬,晚上睡不好,睡着了,梦见他战的浑身鲜血,对她说,我死了,你就走!      她醒过来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坐等到天明,遣蒙古嬷嬷去问战况,尽是一些流言。      蜚声四起,有说前线战斗太久,被葛尔丹拖疲了,凶多吉少,有说要通报北京,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应做好登基准备,一旦皇帝有什么不测,及时即位,再兴大军,讨伐丑虏。      她还是不相信他会战死,历史上他千古一帝,就应该象007那样,身经百战永远不死。      第八天,她推翻了千古一帝不会被战死的想法,时间拖的太久,任何事都有发生的可能。她跟着皇帝这么久,也听到些风声。北京不太平,太子辅助朝政已久,跃跃欲试地想独揽大权,皇帝虽春秋正盛,但有些人开始为未来铺路,钻进太子的阵营,出谋划策的不在少数。会不会被人专了空子?她越想越怕,这当口,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要他平安,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第九天,过了晌午,天阴沉沉地,而后簌落落地飘起雪来,夜色苍茫的时候,雪下的碎纸片般大。洛英披上蓑衣蓑帽,走到帐外。      自第四天起,她就天天到辕门等候,守在门口直到深夜。      辕门口高高的桅杆上支着的灯笼发散的光线昏黄,雪地里这个来回徘徊的非男非女的士兵冻得哈手跺脚。守门的老兵们都认识她了,忍不住开口道:“回去吧!这么冷的天,我们是职责所在,你又是何苦呢!”      她停了脚步,道:“大哥,今天有消息吗?”      蓑帽盖着,老兵只能看到她菱角般小小的唇,看这姿态,听这声气,是个女人吧!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皇上带着出征的女眷,这也难怪,老兵肃了肃,道:“都亥时了,要消息也明天了,您回去吧!”      她抬头仰望天,雪纷纷洒洒不见停的样子。这样的天气,就是回营,路也不好走。又是一天,她的焦灼又加了一层,若他真有什么不测,她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有意趣了。      背转了身子,拖着脚步往营帐走,却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慢慢这动静越来越大,守门的兵士喃喃地在说些什么,她回转身子,夜色中,依然能看到远处移动着暗影,暗影越来越近,人吼马嘶,雪溅起来形成了雪雾,当昏黄的光线可以照到明黄色的龙旗时,所有的兵士都跪了下来,激动地呐喊:“万岁爷凯旋了!万岁爷凯旋了!”      辕门洞开,她冲到门外,速度快的拦都来不及拦。白茫茫一片雪地站着黑衣黑帽渺小的她,皇帝勒住了马头,行进中的军队停了下来,他挥动缰绳,向着她极速行去,当金黄色盔甲确认无疑地进入了她的眼帘,她的心脏好似停住了跳动,整个人瘫软下来, 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帐篷炭火烧得正旺,她睁开眼睛,手里干着针线活的嬷嬷停住活计,喜道:“醒了!醒了!”      难道那金盔下海样深的眸子又是一场梦吗?她撑起身子,道:“皇上?”      “皇上刚才还在,现在回御帐了,他说处理些事情再来!”      不是梦,他回来了,她重新躺了下来。      “姑娘,起来喝点茶吧!”      这会儿真的饥肠辘辘,嬷嬷扶她坐起,她喝了口茶,道:“我睡了多久了?”      “一天一夜,军医看过了,您没有大碍,就是睡得少,吃的少,忧思又甚。”嬷嬷一边忙着去端准备好的吃食,一边说。      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嚼着烙饼和黄羊肉干,嬷嬷笑眯眯地,道:“您这娇生惯养地,怎经得起西北的风雪!这下好了,打了大胜仗,葛尔丹捉住了,快还朝了”      胜了!还朝!她吃了一半的烙饼噎住了,喝了两口酥油茶才缓过来。胃口没了,让嬷嬷把吃食端了下去。      他打了胜仗,回来了。她没有理由留下来,可以走了。可是她还想见他,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嬷嬷端了热水进来,她浸在热水中泡了一阵子,毕竟少了挂碍,盥洗完毕,觉得神清气爽,嬷嬷递上棉袍,她披在身上,在矮床上安静坐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困倦,拥了棉被,便要打盹。不料帐帘掀起,一股冷风伴随着乱舞的雪片飞入,身批墨绿色大氅,头戴黑狐皮帽的皇帝低头走了进来。      随身军士脱了他的氅衣和皮帽,他穿着墨绿团龙倭缎袍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熠熠有神,若不是苍白的脸色,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不是出征归来,只是办理了一阵公务而已。      见了他,便什么也想不起来,嬷嬷军士退了出去,他到床前,坐在床沿边,不说话,眼里都是情意。她懵懵坐着,把被子拢到肩上,鼻子里一阵酸,无端地有想哭的冲动。      他伸出手,手指掠过她的发丝,沿着耳际,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她终耐不过,靠上他的肩头。      “洛英!” 这一声唤,穿越了生死一般。      她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泪沿着他的脖子滑进他的内衫。      他紧搂着她,搂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样互拥着过了许久,才放开,执着双手,互相地端详对方。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两人同时说。      俱都笑了。      他怪道:“我是出征的人,你呢?怎么这样不善养身体!”      “我情愿随你出征,两人一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也好过日日提心吊胆!你答应我,若有下次,一定带着我!”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大概不会有下次了。      哪怕极小的神色变化,也逃不过皇帝的眼睛。但他已经不顾这些,昨夜远远地望见雪地里痴等的她,他五内沸腾,不顾三军策马狂奔,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她等着他,便已足够,陪一日,他便不孤单一日。“下次一定带着你!我去哪儿,你就去哪!”他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纵使妻离子叛,臣下各怀二心,总有一个她,不计所有地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咱们赢了吗?” 她问。      “赢了!” 他苍白的脸光华四显:“歼灭了葛尔丹,四方草原皆臣服于我□□!我们的版图,堪比汉唐。我大清基业,虽难说千秋万代,料想数百年之内难以撼动,九州百姓,甚至蛮夷之族,皆沐浴于华夏文化,万民开化,世界大同!洛英,我的理想实现了。”      洛英看着他,绽开了笑颜。来清朝之前,她就知道他是千古一帝,这一路走来,已经见证了这称号的历史由来,她想,虽然误留清朝,受了许多的波折,但与他相爱,也不算虚度一生。      “真高兴!” 她由衷地笑,眼似新月,嘴角的酒窝更添妩媚,他突然心悸, 紧握住她的手。成败只在一线之间,乱军之中,内有奸细,外有劲敌,稍有闪失,差点就见不到这么迷人的笑靨。      外面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人在帐内,也听得雪片啪啪掉在帐面的声音。洛英体虚,帐内虽点着炭,还是瑟缩起身子。康熙见她畏寒,转身也上了床,拉过被子,把二人紧紧包裹。两人四肢紧依,似要成为一个人一般。他闻着她的体香,缓一口气出来,九死一生,他挣扎出来,心心念的,就是这一弯笑,一抹香。    ☆、第三十五章   这方他和她莺莺燕燕,那方索额图落了狱,福全套了枷,连带处置了几百号有联带关系的人,虽则葛尔丹在讨伐时已经饮药自尽,可相关俘虏也有几百人,军队的囚车都不够用。      打了胜仗,军中气氛反而凝重,人人自危,怕被牵连。连天上飞鸟都不敢大声鸣叫。      康熙神态自若,踱着方步走向套好的车,踏上几步台阶,回转身看跟在后面的洛英,这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阳光和煦的照着,只见他颀长的身姿包裹着一身黑色常服,姿态威严,形容端肃,既孤高又遥远。      不期然洛英打个寒噤,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氅。昨夜离别宴上远处传来的惨叫,是索额图的哀嚎,空旷的草原凄厉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席间的将军大臣无人不为之色变,只康熙满脸的笑容,一身轻松,尽管这囚徒是他少年时的玩伴,助他除鳌拜,平三藩,二十多年与他一起经历多少风雨,来时是他的股肱之臣,去时便成了株连九族永不得翻身的阶下囚。或许是他授意狱卒让索额图哀鸣,在宴席之上,敲山震虎,让所有人知道背叛大皇帝的结果。      那哀嚎响了一阵,皇帝挥了挥手,有人退了出去,没多久草原又恢复了寂静,然而这寂静让洛英更加心惊。宴席散了,康熙来到后帐看她,见她愣愣地坐在床沿,他上前扶她的肩,她却瑟瑟地发起抖来,直到他紧搂着她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      这些风云谲变的政治也许与她无关,尔虞我诈的后宫总脱不了关系,况且他们之间还有胤稹这一层关系。要还朝了,她该走了。      康熙伸出手,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抬眼看他,似有笑意一闪而过,她心绪荡漾,与此同时,愁思跃上眉头,这样下去一路卿卿我我,到时候还怎么走得脱?她缩了手,皇帝敏感地扬起眉,她低头道:“我还是坐回自己的车,两人同坐一车,长途劳顿,恐打扰你休息!”      洛英已恢复了女装,光可鉴人的头发梳的整齐,在阳光的照射下有点晃眼,她垂下头,白色狐毛出锋下露出宛若凝脂的后颈,最是勾惹他的情怀。      机敏如他,怎不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肯放手,拉她进了车,道:“此去漫漫,你要听我的。让我伴你一路,你也陪我一程。”      一路颠簸,过了千里冰封,是褐色的苍莽大地。行了二十多天,才过不毛之地,渐渐田野村舍进入眼帘。虽然人烟还不稠密,皇帝突然决定,不投驿站,脱离大部队,微服简行。      名义上是简行,方圆十几里内,乔装成路人全方位保卫皇帝的侍卫起码有五六十,除此之外,贴身伺候的随从也有十几人。      坐车换成普通商旅马车,四轮变成两轮,四马减至二马,行走速度慢了,车厢空间缩小,坐车的只有洛英。皇帝偶尔到车上与她叙谈几句,多数时间都单独骑马,满人骑马就跟吃饭一样平常,对他来说,骑马比坐那伸不开手脚的小马车舒服得多。      已是三月底,越往东走,越是暖和,一路行来,冰雪融散,广袤大地无边无际,代表春天的绿色映入了眼帘。赶路人的衣服从厚到薄日日更替,到了定州境内,只穿一件夹袍就够了。      从北京出征的时候也是严寒,薄的衣服带的不多,那日经过集市,车队几乎买空了当地布庄,洛英换上了蓝底白花的斜襟大褂,皇帝穿上灰色的细布长袍,远远看着,还以为跑生意的商贾携家返回故里。      春天的到来,衣服的轻便,随从的减少,这些变化让洛英的心情越来越轻松,车帘半开着,她可以看到骑着高头骏马的皇帝,要不是掩不住的飞扬气度,她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不过就是她的夫婿。      若是这样,便再也没有离开的理由。      日落时分,车队停了下来,皇帝扬鞭手指不远处的村庄,道:“今夜投宿民家,人员四散,各寻住处。”      自上次驿站之后,一路晓行露宿已有数天,众人一听今夜可以寻求安稳住处,自然欢喜。然而,说是这么说,随从们不能真的四散。皇帝骑着马,伴着马车往村庄走去,除了驱车的侍卫阿勒善和跟随洛英的嬷嬷,有些人带着行李,原地驻扎,其他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远远地跟随其后,等皇帝落实了住处,他们或扮成流浪汉,或乔饰成路人,护卫皇帝。      小小村落,零星坐落着十几户人家,不用兜兜转转,略走了一圈,在一户门墙稍显齐整的人家前,皇帝下了马,示意阿勒善上前叩门。      “吱呀”一声,一个五十多岁眉眼实在的男人打开了门,黄昏的光线还是璀璨,募地眼前出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吓了他一跳。      “老丈打扰了!”阿勒善贵族子弟,礼仪周到。      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男人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还礼,半晌,才硬生生地蹦出两字:“弄啥?”      阿勒善笑容可掬,指了指提着马鞭的皇帝,道:“我家主人主母赶了许多路,路过贵村,想借宿一宿!”      男人向后一看,只见康熙执鞭昂立,极是气宇轩昂,眼里虽然含笑,那蕴含的威严却让他看着腿肚子发软,这样的人怎能推脱,赶紧开了门,搜肠刮肚想出一句客气话,道:“请进!”      阿勒善和嬷嬷善后,康熙撩开帘子,扶洛英下车。洛英紧随着他,跟进了院子,皇帝对着男人拱手:“多有打扰,鄙人京城艾氏!”      男人本来见了他就心慌,他再这么客套,心情更紧张,嗫嚅了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皇帝见状,马上改了口气,道:“我姓艾!”又指了指身旁的洛英,道:“这是我婆姨!”      这样说话比较符合他的听觉习惯,男人弯了弯腰,道:“我叫葛老三!”说完,瞄了一眼洛英,立时又说不上话来。今天到底是飘来了什么祥云,一男一女好似神仙下凡一般。      这两人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葛老三对着正房,抖着嗓子,喊道:“屋里的,快出来,来客人了!”      里面有女人清脆地应声,跑来一中年妇人,身量矮小,看着很精干,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仿佛天人的一对,愣了愣神,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张罗着给他们预备房间。      葛老三是殷实人家,廊檐下,院子里挂着晒着各种粮食。天井周围一圈厢房,正好他们家闺女上个月嫁了人,西边的厢房还是新房布置,被褥用品一应都是新的,墙上窗边喜字还没有揭去,葛老三夫妇一思忖 ,觉着这布置不算辱没这对神仙夫妇。      关上房门,除了白墙,一切都红彤彤地,晚霞虽艳,透过纸糊的窗,光线大打折扣,朦朦胧胧地正好映衬着她的好脸色。      这一路以来,跟着他们牛肉羊肉奶饼地吃,心情也渐渐松快,她虽没有添肉,气色好了很多,白里透红像刚熟的水蜜桃一般诱人。      一直在路上,头二十天,虽一辆车,她总神色恹恹,又要顾及随从,到了驿站,他通宵忙碌,处理事务,之后换了小队伍,虽然她心情舒展,但日间不便,晚间野营,周围都是人,总不便宜,算起来,有三十多天了。此刻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心猿意马。      洛英忙着整理衣物,他从身后抱住她,撩开她的头发,沿着她的脖子吻了起来。      她一门心思安顿下来,坐了这些天车,倦怠不说,好久没有洗澡,她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可是他象小孩一样缠着她不放,她左闪右闪地都解脱不开,只好转过身子,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含笑带嗔地摇了摇头。      眼里全是诱惑,手却抵着不让他进行下去,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畅快一回。他心痒难耐,可是可恶的女人推三阻四,让他舒展不得。      声音有些恶狠狠,道:“别想躲着我,今天你逃不了!”      她格格轻笑,米粒般的梨涡若隐若现,他目眩神迷,只见她轻启朱唇,道:“有些味道!”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嗅了嗅 ,没觉出什么异味,假装狰狞地说:“你是骂朕臭皇帝,还是臭男人!”      她笑得更眩目了,说:“这么多天没洗澡,你臭,我也臭!”      唇贴着他耳畔,吐气如兰:“你去跟葛老三要点热水来,我们先洗洗身子!”      他脑海中即刻展现出鸳鸯共浴的迤逦景象,大喜过外,是个知情识趣地,不算辜负他的厚爱,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搂了她的腰,乜着眼说道:“好提议!不过反正要出汗 ,先让我疼你一把,待会儿不迟!”      她无言以对,平日端正肃穆的,此时好似另外一个人,他死乞赖脸地明目张胆地把“色”字写在了脸上,她感觉到幸福,他是她的男人,但愿时光就此停住,再不前行 。      推推扯扯间,门外响起了葛老三兴高采烈的声音:“当家的,吃饭了!”      刚刚解开领口的玉兰扣,看见了她雪白的锁骨。他愤懑地抬起头,几乎要说出:“我们不饿!”,被洛英捂住了嘴,在严厉的眼神威逼下,他无奈地回道:“知道了,马上来!”      整理好衣服,他又换上了一副庄重的面容,看洛英也穿得七端八正了,想起刚才葛老三看到洛英时那简直呼吸停滞的表情,皱了皱眉,道:“你别出去了,我让葛老三夫…”想了一想,称呼葛老三女人“夫人”很奇怪,转口道“婆姨给你送些饭来!”      他说“婆姨”时庄重中带着戏谐,她忍俊不禁,噗哧笑了。      他神色如常,心里嘀咕,待会儿回来吃了你。      房门打开,泰山般不移地他也不禁退了两步,院子里挤满了村民,原来刚才他们在房内专心致志地打情骂俏,充耳不闻窗外事,葛老三却已经跑遍全村,号召大家一起来迎候罕见的贵客。      他玉树临风的站在门口,刚才还在闲聊的村民都住了嘴,女人们揉了揉眼睛,想看个究竟。葛老三站在首位,脸上带着无上的荣光,人多,他胆子大了些,砸砸嘴巴道:“当家的,唤上你家婆姨吃饭了!”      “我,她…”他觉得到晚年临终的时候,他也会记得这为数不多地让他手足无措的场合,用了几秒钟,他才说道:“她有些…”      葛老三截住他的话头 ,殷切地说:“大家都想见见你家婆姨!”      村民们齐齐地点了个头,被葛老三渲染地,比观音菩萨还齐整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葛老三简直可以诛之!他无可奈何,转头道:“洛英…”      洛英笑盈盈地款步走了出来,见他一张扑克脸,掩口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历史有差距,各位一笑置之! ☆、第三十六章   这顿饭吃得比较奇特,葛老三陪着康熙面对院子坐在首位,洛英坐在一侧,在座的还有葛老三的儿子和孙子,葛老三女人和媳妇并不上桌吃饭,只拿着碗靠在墙边吃。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或蹲在地上,或靠在墙边。女人们一边纳着鞋底,看看洛英,又偷瞄皇帝,皇帝眼神向她们这边一走,她们就红了脸,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互相叽里咕噜地嘀咕,而后继续偷瞄,康熙总算见过世面,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村子地处偏僻,少有人来,今天来了这号稀罕人物,还不问个底儿朝天。男人们抽着旱烟,把“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这几个深刻的问题问了一遍。      皇帝早有预备,京城艾氏的故事编得□□无缝,一套一套的说辞,不仅唬住了村民,连洛英都开了眼,瞎话说的理直气壮绘声绘色还引人入胜,真不是一般人。      问完皇帝的故事,人们的注意力转到了洛英身上,只是有关女眷,男人们不好开口。葛老三的女人仗着人多,她本身又是村妇中的头领,壮着胆子,道:“你家婆姨是哪里人啊?听口音不像京城的!”      洛英没想到他们会问她,斟酌着想如何编词来配合皇帝的故事,却听皇帝声气平淡地说:“她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      众人惊诧地“咦”了一声,见他扬了扬眉,道:“她是我路上捡的!”      村民们又“咦”了一声,声调高了七八度。      洛英几乎要笑,转念想他说的倒是实情,以手托腮望着他,看他如何往下讲。      可是他不再往下说了,悠然自得的扒拉了口菜,还和葛老三碰了个杯。      等着听故事的人们张着嘴安静地看着他,还是葛老三女人英武,手里拿着个空碗,一边吧唧着嵌在牙缝里的菜,一边说:“啧啧!当家的当真好福气,路上都能捡着这么俊的婆姨!”      皇帝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洛英,转瞬即逝的笑意只有她捕捉得到,道:“俊吗!普通吧!我是看她可怜,没爹没娘没根基的,只好收容下来!”      话音刚落,洛英在桌子底下赏了他一脚。他还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洛英怀疑他沉醉在虚幻的世界里出不来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什么都可以让人信服,村民们深信不疑,前些年打仗,有不少人流离失所,没想到这天仙一般的女人也是流浪者,女人们对洛英报以同情,男人们开始在想,改天去溜达溜达,说不定也能捡个美女。      可是人们的好奇心并不到此为止,琢磨着以艾爷的气派,怎么着也三妻四妾,葛老三的女人一贯喜欢做群众代表,因问道:“当家的家里还有别的婆姨吧?”      乡下人话糙,说话不绕弯,皇帝身边尽是些肠子弯弯绕的人,这么直截了当地说话倒也有趣,他和声悦色地,道:“原本是有,现在都休了!”      大家又一次惊奇,葛老三也忍不住了,道:“为啥!”      洛英的手搁在桌上,他不易察觉地以手覆盖住她的手,捏紧了,洛英看他,他也看她,眼睛华彩异常,声音还是平缓,道:“她是上天所赐朕”, 洛英心道,不好,要露馅,听得他面不改色地继续道:“(正)好的礼物,即是天意,不可违背,这辈子不会再娶!”      女人们艳羡,男人们点头称是,洛英心中的滋味更是复杂,他是在表露心迹,虽然他不可能只娶她一个,可是在他心里,如同他曾经说的,“谓之妻者,唯卿一人耳!”      她低下了头,唯恐眼里的泪花让人发现,不过他下一句话让她的泪瞬间回收下去,听得他说:“不过,若上天再让我捡一个,我也只好笑纳!”      人们嬉笑开来,原来这个艾爷也不靠谱,婆姨基本靠捡!      晚餐后,谈话还在继续,女人们回家哄孩子睡觉去了,男人们留着,话题被康熙主导着转向田地收成、赋税治安等问题上来,他问了很多,听得仔细,月上中天,很多人都困得呵欠连连,他还是永不疲倦的样子。      洛英早早回了房,葛老三女人给她送来了热水,她盥洗过后,周身舒爽,靠着床头,静候他回房。      人们走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葛老三父子及皇帝的声音,渐渐那声音也淡了下去,脚步拖沓各人回房安歇。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多么幸福地一天啊!他编的故事那么完美,就是个梦,但愿这美梦永不醒来。      他推开房门,看见女人安静地坐在床头等他,心头一热,向着她走了过去,双目绞缠,不得分开。      俯身下去,眼角的余光却看到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不用猜,是阿勒善转送过来的密折,当日事当日毕,阿勒善及八百里快骑都等着他的批复呢。再恋恋不舍也得收拾心情,他吻了一下她额头,道:“你先睡会儿,我还要忙一阵子!”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身子躺下去,看着他走到桌前,打开包裹,郑尔重之地摊开褐色的皮匣,端坐了下来。      她想起刚才磨的墨时间放久了要散,掀开被子,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坐在桌子的一侧,帮他磨起墨来。      她专心致志地磨墨,他坐在一旁端详她,初春的夜如此静谧,一生一世,得此一人,足矣。      “好了!”她搁下墨块,碰上他的点漆一般黑的眸子,心又象初恋他时那样怦怦跳动 。他浅浅一笑,道:“你去歇着吧!”      “不,我坐在旁边陪你!”她一意执奥着,这样的光景并不能天长地久,她知道,他也知道。      他不再坚持,目光移回摊开的浅黄色的纸面,晴空万里的心境越看越阴云密布,果然不出他所料,大部队回程的路走得不太平,常遇流寇,而且这些流寇并非泛泛之辈,一旦抓住,即食用毒丸自尽。非流寇,死士也。冲击的对象不是财物,是人,费扬古的观察和推断符合他的估测,这些死士是中原人士,所以与葛尔丹没有关系,十有八九是索额图的余孽,或者,他更心寒,是太子派遣也未可知。打开高士奇的密折,可惜了的,他的推测又成了真,太子因索额图被抓,狗急跳墙地行事益发乖张,更触目惊心的是,成年皇子们看出太子位置不保,形成了几派,各自落井下石,为自己谋利。      打开关于葛尔丹俘虏的折子,也没有一点让人省心的地方,俘虏中有五年前与葛尔丹交好时和亲的十二公主固伦荣宪。据他所知,葛尔丹对固伦荣宪并不好,可毕竟是她夫君,现在葛尔丹被他灭了。尽管他刻意交待,要给公主尊荣,固伦荣宪还是天天骂声不绝,誓要为其夫君复仇。更棘手的,公主与葛尔丹的儿子尚在襁褓,既是叛贼之子,断不能留,可是要手刃自己的亲外甥,他有些下不去手。      心中悲凉一片,反观葛老三一家,虽是平民,妻贤子孝,其乐融融。而他贵为天子,每天呕心沥血,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创下了万世基业,却从未享受过天伦之乐。      他眉头蹙得愈来愈紧,洛英在旁虽只是瞥见只言片语,足以让她不宁。“太子谋逆”, “皇子结派”,“公主嚣嚷”,“肃杀”,“自绝”等等字眼,象钉子一样钉进她到心里。他的家庭不是普通家庭,每个人都是灭绝人伦的野兽,为了权势,随时都准备着撕咬对方。      他苦想了片刻,定不了主意,便把这几本奏折搁在一旁。打开其他的一些折子。一些日常的政务譬如海防、春汛、官员任免等,都是他熟稔于心的,看了一遍,便用朱笔批注。当了三十多年皇帝,他心中泾渭分明,只需略加思索,便下笔有神,言简意赅地作了决定。此时莫说身旁坐着是她,就是天皇老子,于他都是视而不见的。      处理完这些,他又摊开那三叠关于太子公主的折子,眉头结成了个川字,愣了一会儿,站起来想踱踱步,才发现坐在一旁的洛英,神情忧虑地看着他。      “你去睡吧!我还需要一会儿!”他此刻心意纷乱,没有任何兴致,更不想让她看到他左右为难的样子。      她心领神会,站起来,对他莞尔一笑,道:“不知道为什么,一点睡意也无。我先去床上躺着养养神,睡着了你别叫我,睡不着我待会儿伺候你洗漱。”      她的笑是春日的艳阳,他严寒的心境消融了些,点了点头,看她躺倒床上,侧着身子目光酽酽地看着他,他知道她压抑着担忧的心,只是摆出一副明媚笑容来安抚他。蕙质兰心如她,一定知道他向来不愿意别人来分享他的忧虑,他是一个胜利者,所有的痛楚与困难自己能够消化。      来回走了几步,有了决断,太子虽然还要观察一段时间,是时候缚住些他的手脚,原本期望索额图伏法能让他收敛,现在看着胤礽已经失去了分寸,再闹下去,覆水难收地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对太子失望,有些犹豫,胤礽也许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又一细想,自己今年才四十,正是精力旺盛的好时机,储君是谁并不急迫,一动不如一静,维持着胤礽的身份,暗中再观察一段时日。      至于固伦荣宪,如果她一意求死,他也拦不住,当日派她和亲,就已经知会她必要时须为国献身,当然也包括她怀里的婴儿。也许她骂声不断就是为了速死,葛尔丹一族谁也活不了,她苟活着,反而污了她的名节。      快速走到桌边,游龙走蛇地写起来,“太子尚须辅佐之,不当行为宜加节制”,“固伦荣宪当尊其意,若其殉节,必厚葬之!”      写完,舒了一口气,可是不想动弹,总心力交瘁。呆呆地坐了约莫半柱香。方才收拾折子,一个个放进皮匣。      她看他料理完毕,也走到了桌边,一声不吭地帮助他把皮匣叠起,放在深蓝色的包袱布上,打好包裹,目视着他拎起包裹,打开房门,交至守在门口的阿勒善。      关上房门,插上门闩,他背转身子,向她走去,含笑道:“果真是没有朕陪你,就睡不着么?”    ☆、第三十七章   她看到他的眼里,见他虽笑着,眸子里没有光华,精神有些委顿,勉强着与她调笑,是他自我掩饰的一种方式。她何至于愚蠢地去揭穿他,妩媚地笑着不去反驳,温婉言道:“你大人物一个,没人伺候怎么就寝?葛大娘送来了一些热水,我储备着,预备给你好好擦洗!”      他心不在焉,道:“如此甚好!”      她从炕边拿出一个松木制成的小盆,倒上热水,放了块手巾,端着走到他面前。他看着只可以放入一双脚的小木盆,忽然想起鸳鸯共浴一说,道:“这…,这两个人怎么洗!”      他还真是奇人,明明愁眉不展,一肚子心事,却同时还怀揣着香艳的□□。洛英红云飞上脸颊,“啐”了一口道:“谁说要和你一起洗?我早就洗好了,这是给你一个人的。”      眼前的她穿着白色寝衣,长发斜在一旁,结成长辫子,垂在胸前,粉面含春似嗔还娇,两只灵巧地手解了他的腰带,开始松他的扣子。他万千心事抛在一边,她果真是上天怜他心房寂寞,来救赎他的灵魂的。      揽她的腰,他低下头,去含她的耳垂,娴熟的技巧让她不能自持,帮他解扣子的手都不镇定了,强耐着微微推他,道:“身上有些味儿!等洗干净了,再….,”她垂下头,压低声音:“再做打算!”      再做打算!她以前总是言行不一致,嘴上说的硬,却身上经不起他三下两下的撩拨,今晚反过来,言辞里满是诱惑,神态上倒是一番拘谨,这样诱惑与端庄秉持着,她自己也不晓得她在他眼里是多么地风情万种,他什么都想不起来,笑眼看着她,道:“什么打算?连本带利地一偿宿债才是正经!”      这原本就是她的心意,她想好好爱他,让他放空自己,休憩灵魂,这样的日子已经不多,就算一路微服过去,三个月左右也该到北京了。      红着脸解开了斜襟边上的最后一个葡萄扣,除了他的长袍,开始解他的中衣,蹲下身子拉开他腰际的系带时,稍稍迟疑了一下,自觉主动的有点过分,咬了咬唇,手指一动,他强健的体魄一览无余地展示在她眼前。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不管那些司寝司帐妃嫔多么踊跃地想献身,固守着礼教,矫饰矜持总是做作。她不同,欲望张扬起来,与他的步调协调,一点都不含糊,她说要伺候好他,他预感到今夜有饕餮盛宴,静静候着。      她转到他身后,绞干了手布的热水,从他的肩膀开始,擦拭起来。      一寸一寸地拂过去,他坚实的背部不平坦,坑坑洼洼的小伤痕到处都有,最触目惊心的是那道半寸长的象蜈蚣一样蜿蜒曲直刚结合起来的伤疤,这是此次战役中新添的。她轻轻抚摸,黯然神伤,连同为着他的难处而产生的忧伤一起涌上了心头。他内心的伤痛,定然不止这些。这个皇帝,打小就不是太平天子,人们艳羡他的鸿图霸业,其实他的勋业都是用命博出来的。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对他或崇敬、或痛恨,可有多少人打从心底地痛惜过他,他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不计功利地为他分忧。      她眼泪涌了上来,半晌不说话,他虽然不回头,也能感觉得出来,她知道他不喜欢提起这些事是以无声饮咽,她是真地疼他,他心中觉得安慰,铁石心肠也成了绕指柔,缓缓道:“我很好…,你不必挂忧!”      她嗯了一声,点点头,收住眼泪,柔声道:“我不挂忧,与你一处,我什么都不担心!”      说完,把唇贴在他的伤痕上,一点点地轻吻起来,他哪里承受地住,口里呐呐喊着:“洛英!洛英!…”      随着他的轻唤,她解了自己的寝衣,靠近了,贴紧了他的后背,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对着他轻声耳语,道:“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烛火灭了,月光如洗照进这喜气洋洋的房间,他拉她到身前,目光在她的曼妙上流连,皓澈的月色均匀地分布着,那凝若白脂的娇躯泛着圣洁的光,瞬乎间让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给对方提供至高的愉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他忘了忧虑。      然而忧虑只是暂时被遗忘,克制了太子的权利,一些事情必须皇帝亲自作决定,显然他不在北京,许多事务的处理很不方便。      皇帝吩咐加快行进速度,必要时肃清道路开辟御道。到了山西,日间走官道,夜间宿驿站,估算着一月之内可到北京。      随着离北京越来越近,行进队伍的规制越来越正规。到了太原,康熙开始接见当地官员。洛英知道,自由自在的欢快旅途也快到了终点。      回想当日出征的时候,她心如死灰,只想着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而回程之时,你侬我侬甜蜜洒了一路。草原上,她离了马车,坐上他的高头骏马,他拥着她扬鞭疾驰;到了集镇,以艾氏夫妇的名义投宿客栈或民宅,安顿完毕,华灯初上,她穿上了男装,与他一起逛集市访民情。生活绮丽地不像话,只是这些绮丽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到了北京,华丽的乐章将即刻划上休止符号。      她想,有这些甜美的片断,已经足够日后一个人细细回味,可是她忽略了一点,人是贪心的动物,尝到了甜头,就想把这甜蜜继续下去,不光她,他更是如此。      他没有明言挽留她,但话里话外地透露着不想让她走的讯息。就如同现在,他忙完了公事,时候尚早,她便陪着他在接驾的山西巡抚鄂善的后花园里散步。      农历四月底,着一件单衫正好,她身穿苏绣牡丹粉色湖绸对襟衫子,他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慢慢地跟。      晚风惬意,他背手徐徐地走,心绪也安宁。政事上最近比较平稳,太子被遏制住了,索额图的囚车已到北京,投入了天牢。弹劾明珠的程序正在进行中,这一拨盛行了将近二十年的势力总算压了下去,与此同时,新的一派政治力量正在崛起。他满怀信心,在不惑之年,他没有沉溺于以往的绩业,被骄奢之气蒙蔽了双眼,一方面成功开辟疆土,使四方邻国俯首称臣,另一方面逆流而上,剜去积重之毒,重新培养新兴之气。可以预测,在他治下,国家将达到史无前例的繁盛之巅,      一切尽在掌握,他志得意满。如今最让他挂怀的是洛英,近来她时而疏离,这是要离开他的前兆吗?回头看,她不在身后,他的心一紧。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急急回身去找,柺过紫藤花架,一身粉嫩的伊人驻足在牡丹花圃前,碗口大的玉色牡丹使她挪不了步。      他舒了一口气,放缓脚步,走到她身边,她抬头,笑颜如花,道:“你见过这么美的花吗?我可是头一次见!”      月光下绿中带白的牡丹晶莹剔透好似明玉制作一般,他笑道:“这是绿玉牡丹,御花园中就有。怎么,你没见过吗?”      四月的御花园的确是赏花的好所在,可那是妃嫔的节日,她们不欢迎她,她也不乐意去凑热闹。意识到他正注视着她,她舒展眉结,浅笑着,轻轻触摸花瓣,道:“真美!”      她一直和其他嫔妃格格不入,她们不待见她,她也不稀罕她们。这是被他爱着的代价,可就算没有他的爱宠,以她的个性,也难以与她们沟通。紫禁城她是再也回不去了,或许,他试探着,有些忐忑,是以声调上益发平缓,道:“你要喜欢,就让人在畅春园种上它几百株,特别是清溪书屋,一推开窗,满眼都是它。到了春天,朕陪你一同赏花。”      这几日,他用“朕”越来越多,这样过渡着,他又恢复成人上之君。他让她留在畅春园,可是,到了畅春园又怎样?一年中,他能有几天呆在那里?她唯一的生活目标,就是盼着他的到来,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他不来了,她便望穿秋水 ,泪湿红袖。而且,她很怕,突如其来地遇到那个人…      那样的日子,真是难熬!      她站直了身子,他在她眼前,一身月白色的绸袍让他穿的倜傥,神色虽平和,眼睛殷殷地注视着她。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弗他的意总让她难受,于是笑笑,避重就轻地:“那一定是极美的!”      她的笑很勉强,他肝胆都悬着,没个着落。      握紧她的手,他说:“等回京之后,畅春园只住咱们俩,若非要务,都可以在畅春园办理。等闲暇下来,朕携着你的手赏花、观雨、听琴、游湖,你知道,咱们俩处在一块,总有干不完的事情。”      他说什么都让她心动,她的眼前展开着一幅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画面,惟其美好,衬托着现实的残酷,他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虽然权御四海,却也是羁绊最多的人。      可是他的热情让她感动了,他说的是美好的憧憬,那就让她在憧憬中沉醉了一会儿。      她笑望着他,泪光盈盈。      他担心,道:“怎么了?好好说着怎么又是泪!”      她继续笑,拿出衣襟旁边的粉紫罗帕,拭了拭眼角,道:“是高兴的,你说,我乐意听你讲下去!”      他揽过她的肩,这样的驻立花前,轻拥着她共同期盼他们以后的美好生活,人生至妙不过如此。      她的笑颜鼓励了他,他想了想,又说:“你能答应朕吗?一直陪着朕!”怕她立即反驳,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迫切了,他沉吟一番,才说:“到了二月里,朕带着你一起南巡。你总记得,咱们俩就是南巡时遇着的!二三月的时候重返西湖,苏堤边桃红柳绿,远山近黛美不胜收。朕往年总是感叹,斯是美景,独缺佳人!如今有了你,淡妆浓抹总相宜,不就是你吗?咱们也效仿红男绿女,微服着在人群中漫步,管教人人侧目。见着你,朝云、琴操之类的只能锁在深闺拿不出手,苏大胡子见了朕唯有干瞪胡子的份,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朕这样的福气!”      他的描述让她心驰神往,真是那样的美好,说什么也不回去了!      怀里的她温柔顺从,权且当做真情实意编织的情网已经把她罩住。他希望左拥江山,右抱美人,什么都不耽误:“只要力所能及的,朕都想给你最好的。你若在意名份,朕就给你母仪天下的尊容,享受无上的荣华。”      依在他胸口的小手挪了挪,他立即改口,道:“朕知道你淡漠名利,又不愿意与她们有纠葛,虽然非朕所愿,若你不介怀,也可以让你隐姓埋名作朕身边的红颜知己。不为人知虽有些说不过去,总是尊崇你个人的意愿为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待高审很长时间,我在想,有什么好审的呢! ☆、第三十八章   低头看她,伏在胸前的她眼睛扑闪扑闪地,抓着他衣襟的手绞了又绞。他几乎绝望了,然而放弃不是他作风,嘶哑着声音,简直在求她:“这样你敬我爱的过一辈子,便是极好。你也许想的更远,今日都说到了这份上,朕把心交给你,你若先去了,朕追封你为仁贤皇后,你始终都是朕心目中最珍重的妻;若朕先去了,朕也必然替你一一设想…周全…”      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暗自唏嘘,圣眷这么浓,她怎么也没个一男半女?人说,有了孩子,女人的心就定了,届时不用他留,她都愿意死心塌地陪他过日子。然而,也未必!他有时觉得,于她,不如没有孩子。他的儿子女儿,没有一盏省油的灯,他们的孩子一旦牵涉进去,她澄澈透明的一个人,自然不能承受那种煎熬,更何况,还有胤稹这一层关系。      若真能平静与他厮守到百年之后,他死了,她还有什么牵挂,胤禛也无所避讳了。只恐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还是笑,道:“真是那样,你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必然追随你而去!”      他感慨地说不出话来,这算是答应他了吗?就当答应了吧,可以让自己好受些。他不想再问,只紧紧拥她,似乎这样拥着,就能二合为一,永不分离。      到了河北宣化,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北京,只消二日,龙驭便可到达畅春园。      此时已经完全启用了皇帝出巡的规制,队伍不断扩充,已然浩浩荡荡,所到一处,官员迎驾、百姓瞻仰一项不少。皇帝下榻宣化行宫,还未到宣化城外,迎候的皇族及朝廷大员跪候已久。      八色龙旗招展,鼓乐齐奏,圣辇还在行驶中,人群高呼万岁。辇内宽敞,一应陈设,无不以明黄色调为主,透过车帘,车外的盛景,令洛英想起了紫禁城的排场,那夜端午,也是这么钟鼓齐鸣。她忽然一阵恶心,蹙紧双眉闭上了眼睛。      车辇停了,乐声也停了。鼓点更有节奏地敲起来,这是接驾的皇子急步趋前恭迎圣驾,接驾的名单是太子定的,太子本人必然是亲临的,其他人选,报上来的是皇八子胤禩和皇九子胤。皇帝看一眼倦怠的洛英,应当没有什么关碍。      有轻轻敲击辇门的声音,这个时候,除非首领侍卫有急事要奏。      “进来!”      阿勒善轻手轻脚弯腰进内,行礼之后,目视康熙,皇帝领会,走到阿勒善身旁,附耳过去,瞬间便面露愠色,转身急看洛英,只见她靠着车窗,面白似纸。      车帘缝细,也不妨碍她看到走过来那瘦高的青年,他阴沉着脸,所过之处,乌云蔽日。      “起驾!” 皇帝速命。      阿勒善退出辇外,朗声道:“圣躬疲倦,迎候大仪免去!”      洛英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拿出帕子捂住嘴轻轻干呕起来,这当口,也不宜传太医,康熙拥着他,又恨又怜,恨太子未经通报改派胤稹迎驾,居心险恶;怜她身体孱弱,再也经不起风浪。他轻抚她的背脊,安慰她,也宽慰自己:“不打紧,总是舟车劳顿,歇几天就好了!”      康熙又开始了连轴转的生活,安置在后宫的她一天之内只能在夜阑人散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琉璃宫灯点上多时,终于遣散了今天最后一次会议。康熙踏进书房的门,没有看到洛英,立时不快,这段时间以来,夜间都是她坐在一旁陪着处理政务。“人呢?” 他即问行宫伺候的太监总管褚义河。      褚义河猜测,那“人”大概就是陪伴皇帝的瘦弱女郎。作为行宫的太监,一辈子伺候一次皇帝就算造化,褚义河猫着腰,诚惶诚恐:“已经一再着人去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稍候就到!”      皇帝唔了一声,沉着脸坐在瘦木书桌前,面前照例是一堆文案,打开一册,看了小半会儿,魂不守舍。      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心乱如麻难以克制。      低下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撂下了折子,决定等她来了再看。站起来,走到门口张望。      褚义河初次接触皇帝,之前听紫禁城的消息,说皇帝秉性凝重,对后宫的娘娘们一视同仁,从不偏颇,看来这消息水份不少,瞧这情形,皇帝对那姑娘用情很深,奇了怪了,既然这么宠幸,为什么那姑娘连个名号都没有。      皇帝跨出门槛,双眼望尽长廊,芳踪难寻。这是怎么回事,来得这样慢?莫不是?不会,他连连安慰自己,在山西就说好了,要在畅春园过一辈子。      难道胤稹一出现,她又动摇了?不管怎样,他已经尽量弥补,胤稹并没有机会再出现在她面前。胤礽可恶,擅自派胤稹来接,大概已风闻他们三人之间的□□,以此相胁。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他自会料理。      忽又想到今日派了太医去看洛英,还没收到汇报,便问褚义河道:“太医去看过姑娘,有说法没有?”      褚义河正要回,廊庑尽头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窈窈婷婷的身影,皇帝终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露出了笑容。      待她走近,皇帝收起笑。褚义河想,坏了,等太久了,皇上恼了。      果然,康熙沉声责备:“怎么这样迟?”      女子头一偏,显现出发髻上插着的玉兰,幽香阵阵,她微微笑着,说不出的妩媚,婉转莺啼地:“等我了吗?”      这不明摆着?明知故问!褚义河预备着龙颜不怒,却见皇帝凑近了她,在她旁边耳语了一句。随后见她轻启朱唇,笑道:“不要脸!”      褚义河惊魂失色,她简直无法无天,敢对皇上说这样大不违的话。      而后皇帝的行为让他撅倒。康熙开怀笑了,携着她的手进了书房。      褚义河跟着入内,只见皇帝在书案前坐定,立即目示宫女研墨研朱砂,皇帝道:“你们都下去!”      生怕伺候不好皇帝生气,褚义河鼓足勇气抬眼一瞧,见皇帝目光柔和地只看着坐在窗边炕沿的洛英。一众人等那里还敢怠慢,施礼后退。掩上房门,就听得房内有男女笑声传出。褚义河不免忧心,皇上见了她好像换了个人,这么明目张胆的亲昵简直轻薄,直追戏文里的昏君!      房内,洛英搬了把椅子坐在书案一侧,拿过朱砂墨,研磨起来。这下他气闲神定,拿起本册子,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她磨好朱砂,抬起头来,见皇帝目光不在纸上,一心一意地看着她,两颊即上了颜色,三月桃花似地,问:“看什么?”      他撂下册子,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她走到他身旁,他又拍拍大腿,让她坐下。      她期期艾艾地不肯,他不耐烦,一把拉住她,圈在怀里,她头上的玉兰,连同她的体香钻入他的鼻子,他搂紧她,道:“一日不见,甚是想念!”      她愣了愣,这几日日日一起,今天他忙了一天,直到现在才见面,很不习惯,如隔三秋都不夸张。可是,隔了一天,就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过?      她的思绪被打断,因为他俯首在她唇角耳畔厮磨,一只手熟门熟路地斜□□她的衣襟,揉捏抚摸地,十分周到。      那手伸到小腹之时,她推开他,向那堆积如山的文案努了努嘴,他不为所动,拨开她的手,继续往下移动,嘴上嘟囔:“先别管它们!”      “不成!”她再次阻挡,正色道:“多少人等着你的批复呢!”      她怎么变得这么严厉!都快赶上死去多年的太皇太后了!他泄气,手要从她衣襟中抽出来,进去容易出来难,他的手在扣子中间卡住了,手搁在她胸前,吊儿郎当地:“你看,它们不让出来!”      简直是无赖,他是二皮脸,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她解开一个扣子,把他的手拿出来,拂开另一只揽住她腰的手,站了起来。      只见她云鬓松散,脸颊处有被纠缠的红印,胸口的扣子还没扣上,他摆上正经脸色,指了指她的胸口,道:“这个样子很分朕的心!”      她又嗔又臊,转过身去,系上扣子,他想起什么,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嘻嘻笑道:“朕刚才实地勘察了一下,你身上已经好了,今晚必须接驾!”      她啐他,把他推到书桌前,说道:“你快些开始吧!”      他哈哈笑了,端坐下来,拿起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嘴里说着:“是,是要快些!”      心定了,他便全神贯注地,端正肃穆仪容庄严。她磨好墨,支起胳膊,对着他细细端详。走,明日就走,记下他的音容笑貌,回去之后凭着记忆把他画下来。有他的画像,日日夜夜的记忆,以及肚子里的骨肉,她应该知足了。      定州往山西的路上,她就觉得疲乏,原本以为旅程劳累。到了山西,月事没有来,原来也有不准的先例,她没在意,可一个月过去了,月事还是没有来,她起了疑心,别是有了身孕?若是这样,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一抬脚便是北京,应该速速离去。      贪图恩爱,她是死了也不过如此的人。但是,孩子是绝不能在紫禁城那样的环境中成长的。      胃口消沉,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怕他精明,发现问题,这几日假装来了月事,推托开他,所幸他越来越忙碌,根本没往那一处想,那个时代的人,女人来了月事便是污秽,他没有坚持,连续几天与她分房而睡。      这疑问很想找医生确认,却苦于没有机会。若等到肚子显山露水,那时候便举步维艰。按理说这时候就应该毅然离去,可是她偏偏留恋不舍,他是她的羁绊,那夜在鄂善的园子里,她简直答应他了,或者过一天是一天,他总能护她周全。      然而,昨天看到胤稹,一切痛苦重又袭来。      今晨,太医造访,她知道诊断是会送给皇帝过目的,断然拒绝。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嬷嬷看出端倪,她与她朝夕相处,又通医术,稍一诊断,便是连声的恭喜。      她作惊喜状,拜托嬷嬷守口如瓶,这样的好事,须得亲自告知皇帝才可。      人之常情,嬷嬷自然依允。      没有理由再做停留。她遣走下人,写了求救信息,以照相机发送,如果没有意外,明日一早,霍夫曼就会来接她了。      何时聚!何时散!大概冥冥之中天意注定!他和她,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一双人。      灯光下他专心致志,她这样陪着他,已三月有余。      如果告诉他,她有了身孕。不知道是什么反应?也许没什么,毕竟他已经有那么多孩子了。若他真是商贾艾氏,应该欣喜若狂,珍而重之更怜惜妻子。孕期中的女人体质情绪上都特别敏感,她多么想撒娇任性,享受他的宠溺。    ☆、第三十九章   他蹙起浓眉,又是有什么让他揪心的事了吗?他经常皱眉,总有太多的烦恼。这些烦恼里,是否有一份是因为她,为了她,他被太子威胁,与胤稹反目。她走了,算不算帮他解脱?大约要伤心地?她知道他爱她!      “吱…!” 突然,知了警钟长鸣般叫起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洛英走到窗边,打开窗,看到褚义河s手提灯笼指手画脚地命人抓知了,又到夏天,前年此时,在船上,她一头撞上他的胸口,今年夏天,是诀别的时候了。      “太吵了!” 他边检阅文书,边埋怨道。      “是吵了些!”洛英回道,关上了窗,懒懒地不愿挪动脚步。康熙不见她回来,抬头瞧去,她倚窗而立,月光透过窗纱稀释在她身上,照得浅蓝色的苏绣旗袍通透如荧光一般,映得她小巧的脸瓷白无暇。所幸窗已关上,否则他担心,风一吹,她或许就随风而去,瞬间只留余香伴他左右。      他低下头继续审阅公文,未几又闻风起,窗户打击窗框,砰然作响。他猛然心悸,仓皇再看,见她衣襟发丝均被风吹着飞扬,正在关窗,见他抬头,说:“刚才没有关好窗,谁想风这样大!扰到你了吧?”      他撂下手里的案牍,走过去帮她,道:“这窗樨子是不大好插!”      洛英退过一旁,怔怔地看他关窗,窗外风声益剧,“大约要下雨了!”她说      他插好樨子,也懒得动弹,只陪着她倚窗站着,她问:“你那些奏章都批好了?”      “没有!” 他去搂她,说:“ 今天一天都精神恍惚!你让我抱会儿!”      她依言钻入他的怀抱。他七上八下的心落回腔子里,说:“这样心里还踏实些!我们聊会子,迟些再处理公事不迟!”      她一阵鼻酸,脸埋进了皇帝外袍的灰色蜀锦绉纱。      他揽着不盈一握的细腰。      她听着他强劲的心跳。      “你太瘦了!这次回去,非得找十个八个名医给你好好调理!找回你丰盈的样子。”      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关于以后的话来笼络她。      “我一向身材姣好,哪有丰盈过?” 她打岔。      “你忘了吗?” 他笑望她。      那日在恬池之畔,她让他转身,他依允了,转眼间又回过身来,月光之下,她丰润莹泽,女神一般。      她腼腆地笑。      “其实,这不是朕第一次见你!”      她点头:“嗯,第一次,在船上,我没头虾似的撞到你身上!”      “也不是!”      她诧异。      “头一次,你铺陈在甲板之上,人事不醒。”      原来她刚被捞上船时,睁开眼睛,只看到自己被团团围住,便昏厥过去。      而他,率一众人等,站在二层甲板上,看这从天而降的奇物。      “尤记得你当日一身奇装异服,湿漉漉地,紧紧裹着,一身白花花的肉!”他笑道。      她的黑恤衫牛仔裤是很贴身,更何况在水里浸过。那对他们绝对是视觉冲击,她莞尔。      “朕当时想,简直有伤风化!“      “一定要诛之!” 她仿着他的口气接着说。      “是这个道理!” 他义正辞严。      她真有些后怕:“你当时真想杀我吗?”      当时是要处置她,未必是诛杀,她带来了骚动,让他心情烦躁。      若不是胤稹护她,但,若胤稹不护她。      “这样的丰姿,下不去手!” 他抚摸她的脸颊。      “不如占为己有!免得遗祸民间。” 他呵呵笑。      纵然满腹心事,也被他逗笑,又想到他这么编排她,总要做个生气的样子,于是在他怀里闹。他任由她闹,说:“大概,那时候,就存了心思,否则怎么这么轻易就让你撞进朕的怀里?”      她细思量,才恍然,那天从胤稹的船舱出来,他身旁这么多侍卫太监,就算她走路不上心,如果不是他授意,她绝不至于能撞到他身上。      她何尝不是呢?一抬头,迎面而来,那么浓的眉,那么深的眼。      再之后,就是恬池,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你爱我吗?” 她痴问。      “爱!” 他痴回。      “有几许?”      “似疯似颠!”      几个字,一辈子!      她扑进他的怀里,忽然哭起来。      她最近太敏感,连带他也伤感起来。      “太医瞧过了?身体无恙么?”      “我没让他看,是妇科上的病,一个男太医,你怎么这么随便了?” 她停了泪,说。      他愣了会儿,说:“也是,一路上缺个女医,回去后再找人看,你今日觉得怎样了?”扶起她的下巴,仔细地观察:“看着比昨日气色强些!” 又握着她的手腕,问:“你自己不觉得异样吗?”      “我觉得比昨天好多了!”      他审视她。      “总是旅途劳累,休息一阵就好,别担心!”      他眸子深处幽暗起来,她能感受到他的警觉。      “饿了!我去看看他们点心准备好了没有。” 她翩然转身去找褚义河。      皇帝色变,刚才搭着她的手那会儿,脉动似有异样?难道?不至于。      褚义河着人端进来一屉子点心。      件件陈列桌上,全是甜点。      他们分坐炕桌的两侧,他拿起碗桂圆莲子羹,她也拿了一碗,他一勺一勺地进,她小嘬一口,便停住了。      “怎么不用?”她素喜甜食,皇帝特意交待的。      那甜腻的味道一闻到就反胃。但是他谨慎地看着她,她又吞了几口,腹内霎那间翻江倒海,虽然抿紧了嘴巴,脸色苍白。      他看在眼里,疑问更甚:“你这样总不是办法,就算女科上的毛病,也要作速诊断才好,男医不便,你的嬷嬷是半个医生,即刻宣她来,给你看看。”      “不用!” 她阻止,楚楚可怜地:“这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那几天都跟害病一样难受!”      她一来月事,便气血不畅,食欲不振,他想起木兰围场时,她曾昏厥在地。      即是月事,就没有害喜的可能,他刚才随手一握,脉可能切得不真。      可他是那种起了疑便不撒手的人,看着她的眼神咄咄,道:“明日还是请人看看。”      “好!好!请人看!“ 她拿起一个桂花团子,塞进他的嘴,嬉笑道:“你也啰嗦!”      他吃了一口团子,满不是滋味,怕他再问,她挪过去挨着他坐,柔声道:“用完了吗?怎么这么慢?”      她娇媚动人,可是他疑窦犹在,沉吟片刻,越想越不安宁,终于问道:“你可有事瞒着?”      料到他也许有这一问,她在他耳边细语:“我的确有事瞒着你!”      他默然地听。他是难以对付的人,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叹道:“后天就到北京了,我心里不乐意!”      这个说法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一路上,她哪一刻不在犹豫,昨日见了胤稹,他的预感更不好。      千留万留,难道她还是要走?不,不可以!她一走,明月清风有谁陪他欣赏?书桌上的墨哪里还有玉兰的余香?他的面具,戴上去,再也没有除下来的时候!天可怜见,总要留给他一些温暖的慰籍。      他心凄惶,扶起她的脸,强自镇定,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你不用进京城,就在畅春园呆着,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护你周全!”      她知道他会护她,为了她,他不怕授人以柄,父子反目也在所不惜。      以手摩挲着他的眉,眼,鼻,唇,怎忍离去!泪又淌出来,拦也拦不住:“我信你!只是,你总要去紫禁城,那要…好多天…看不到你…”      他急道:“你只要乖乖地呆在畅春园,多不过十日,我即来看你!”      这话似曾相识,她心下茫然,呆呆地不出声,半晌,幽幽地说:“让你这么牵挂,我真对你不住!”      皇帝募的心惊,恨道:“说什么浑话!你要是不让我牵挂,才是对不住我!”      那声色俱厉的样子让多少人战战兢兢,在她眼里,却如此地可亲。她点了点头,又窝进他的怀里。      康熙无法心安,恍惚间若有所失。有一句话,他不想说,因为他们之间,最好再也不提他。但是,她的顾虑,大概还在这上头。他想了一想,道:“你放心,什么人都干扰不了我们!”      他说胤稹,洛英却已坦然,她一走, 再也不会有什么干扰。他们父子之间,也可以冰释前嫌,不会因为她,再不见面。      魂牵梦绕地,唯有他。      “嗯,谁都与我们不相干!” 她伸出皓腕,勾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看着象猫一样蜷曲的女子,她眸子里蘊郁着水气,仿佛在企盼他的温存。他还是心慌,可是也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勾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去,她热情的附和,他神思迷离了,搂紧她,搓摩碾碎,只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她就永远无法离开。      更鼓迭起,案台上还有一堆奏章要处理,皇帝今天格外倦怠,恹恹地不想动。洛英坐起身子,看他这边还剩下半碗莲子羹,其他的点心也都凉了,歉意地说:“都是我闹的,还饿着吧!我去让他们给你再做一份。”      他郁郁不畅,道:“没胃口了!都什么时辰了,该歇着了!”      她以为可以不动声色,不成想还是让他这么难过。她内疚,故意调笑:“皇上乏了,小的知错了,这就告退!”      说着转身要走。他一个箭步,把她抢入怀抱,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靠着他肩头,她掩了掩嘴。这场折腾,吞下去的桂圆莲子开始作祟,眼见要涌出来,她急待脱身,硬咽了口口水,轻声软语:“今晚月色那么好,我房里就是不上灯也透亮,你想让我穿的那件寝衣,一直没穿过…”      那日路过西廊,西廊地处西南枢纽,河西走廊必经之路,自古商贾云集,近的不谈,远至意大利的商人,都在那里贩卖货物。      康熙其时随从已多,日间他访民情,她与嬷嬷自去闲逛。夜间回到驿馆,临睡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团绯色薄云。展开来,是一件寝衣,西洋绡纱制成,穿了比不穿还露骨。      她瞠目,众人围绕之下,他是如何买下这件寝衣的。      “这你别管。” 他腆着脸一本正经:“人家意大利人万里迢迢,总不好不照拂他的生意。”      但是她说什么也不穿,驿馆墙薄,周围又是重兵围绕,她再现代,也拉不下这个脸去。      今夜是好时机,月光似水,良夜迢迢。他分了心,站起来,想跟着她过去,看到案牍上的文件,不能放下,强忍着,道:“你去准备准备,朕随后就到!”      说罢,又重重的握了握她的手腕。      她出门,走过长廊,屏退左右,找了一个黑暗的角落,轻声呕吐起来。      人虚脱地站也站不住,洛英瘫靠着墙角,任由自己沿着墙滑坐在地上。她的思想仿佛游离出了这具躯壳,两眼看出去,这个世界虚无缥缈地,连她自己都不存在。 ☆、第四十章   康熙一连后退数步,撞落了搁在书案上的檀木笔架,笔架连带着笔和砚台接连掉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褚义河等一众侍从闻声赶来,只见皇帝面沉似土,形容焦灼。      “你!你!” 他手指褚义河,声音都变了:“你,你去跟着她,别让她跑远了…”      褚义河哪敢耽搁,行了礼就匆匆往门外扑。      “回来!回来!” 皇帝语无伦次。      褚义河急收脚步,下跪听令。      康熙手撑桌案,高大的身躯微微颤动,他瞪视着跪了一地的奴仆们,不断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我要拿她怎么办?”      六岁那年,贴身伺候他的近侍有异,他毫不犹豫地把他处死。      祖母当时就说:“玄烨是个有主意的!以后堪当大用!”      可是现在,他怎么如此六神无主?他的主意呢?他的决断呢?      “你跟着她,别,别…惊动了她!” 他又吩咐。      褚义河迟疑了一下,生怕皇帝再改主意。      “滚!” 皇帝突然暴怒。      褚义河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其他侍从更不敢逗留,瑟缩着身子全都退到长廊外守着。      门洞开着,连敢上前关门的人都没有。      晚春初夏,万物茂盛,夜晚露水一滋润,各种植物散发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所有的空间。      脑子简直要爆裂!      那确实是一轻一重的双脉!她担身子了!她要走!      这些词句,在他脑海里循环往复!      必要坐下来!定定神!      书案一侧的圈椅,洛英刚才就坐在那里,为他磨墨,陪他嬉笑。      他走到圈椅旁,手拂过光滑的花梨木椅背,颓然坐下,抬眼四望,人去楼空,冷清寂寥。      不能就让她这样走了。      他受不了!      一定要把她留下来!不拘用那种方法。   她必定已经使用她的照相机了,接她的人也许快到了?立即,派出所有侍卫,劫她上车,连夜启程,直达畅春园,把她圈在园子了,拿走她的照相机,从此插翅难飞。      “来人!” 他叫道。      呼啦啦来了一群人,隔着门槛跪着。      这事他不是没干过,延爽楼被糟践地象囚笼一样,她被折磨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不成!      去找她!推心置腹好好地聊!      她要走,不是不爱他。他知道她难以离开他就象他难以离开她一样。      去,现在就去,抱着她,吻着她,好好地与她讲,从南巡到畅春园,从澹宁居到清溪书屋,从恬池到木兰,从西北大营到葛庄,特别是这几个月,走开一步就互寻踪迹,分开半日就彼此想念,她怎么忍心,带着孩子离开他,生生剥走他刚刚尝到的甜头。      他霍地站起来,拔脚就要走。      这一路讲的还不够吗?该说都说了,一辈子都没有许下过那么多的诺言,全都用在她身上了!      临了,还是要走!      他懊丧,缓缓坐下。      “皇,皇上!”      褚义河一路奔回来,跑了一头一身的汗!      皇帝抬头,面无一丝血色。      “奴才,奴才跟着姑娘…” 褚义河急着要奏。      门廊处跪了一地的人,康熙挥了挥手,众人都退了。      褚义河意会,关上房门,重又伏在地上,道:“姑娘躲在长廊外的紫竹林里不断地呕吐,吐完了又哭,又好似怕人听到,拿帕子捂着嘴,哑哑地哭个不停,像是得了泼天的冤屈,甚是伤心!”      “停!”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心好像被掰裂一般地疼。      她竟如此为难?      她也想留,但实在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      在山西,她是答应他了,他让她住在畅春园,把日子描绘地天花乱坠,其实彼此都知道,那是权宜之计,日子是艰难,分别也是时时,只为他们相爱,有那点慰籍,大概还能过下去。可是有了孩子,那些利害关系就再也回避不了,连那权宜之计都行不通了,她害怕,没有勇气再参与他的生活。      其实,她不用害怕,他就是舍了命,也会护他们母子平安。他又站起来,去,告诉她,他要把她拔到最高处,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他就让那人付出血的代价。至于他身后,大不了让他们的孩子克承大宝,拥有生杀予夺众人的权力。      不行!不行!他推翻了自己的设想,他的三个皇后,均年轻夭折,这其后真相,骇人听闻。不,他不能把她往那条路上推。      再说,他们的孩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更遑论天性资质,他如何现在就夸下海口?更何况,这海口根本就不在她稀罕的范围之内。      左顾右盼,竟真一点法子都没有!      除非,他真的是京城艾氏,那么,就能与她依偎着过一生!      可惜,他不能,他必须要回到那个残酷的世界,回到那些灭人伦的人群中,长袖善舞地走他艰险的路。      “灭人伦!” 他嗤笑起来,他这么诅咒自己的儿子女儿妻子们,他自己何尝不是呢?刚才,还咬牙切齿地要把她锁起来,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一声长叹,从心底深处迸出,引出听者无数凉意。      他沉默许久,仰天又叹一声,方问道:“她回房了吗?”      “是,奴才亲眼目睹姑娘回了房,门外还遇着了嬷嬷,奴才打量着皇上等着回话,一刻不敢耽搁地跑回来了。”      “好,好!” 他呵呵笑了两下,无限凄凉!      走出门外,风停了,雨也没有,连知了都不叫了。今天是十五吗,月这样圆。      她说在房里等他,穿上那件销魂蚀骨的绯色寝衣。      他须轻松赴约,良言劝慰,莫再让她流泪。      目前,最紧要的,是她珍重玉躯,保护好孩子。说过的,争不过她的自由,就放她回到她的世界,在那里,希望她和孩子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再无羁绊和忧虑。      至于他自己,九层之巅,孤家寡人,千年不破的定律,本就该无可分之心,无可散之神,继续坦然地走他该走的路。      “褚义河,朕要换身干净衣裳,修整头面。然后…” 他声音嘶哑了:“再…去看她!”      她门前玉兰花香阵阵,白瓷一般的玉兰好像是为她而生。两年前她发际一朵玉兰摄人心魄,今日就在这清幽的花香中送她离去,以后,再无牵挂!      房内点着一盏暗灯,门外守护的嬷嬷向他蹲了个福。      他站定了,嬷嬷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他拍拍手中的扇子,道:“什么都不必说!你要做的,就是听姑娘的话,护她平安!”      房门打开,幽黄的宫灯下面对他端坐的是身上一袭月白色素面宁绸对襟袍的洛英,裙边袖角隐隐可见桃红色的绡纱。红唇上涂上了桃红色口脂,越发显得她琼鼻高耸,明眸生辉。      多么美丽的人儿!他真是三生有幸。他微笑,缓缓走向她。      先走到靠床的瘦木小几边,“噗”地一声,吹灭了明灭跳动的烛火。然后又径直走向后窗,推开窗户,月光如泻照亮了整个房间。      端坐在床沿不动的她,浑身笼罩在银白色的光辉中,宛若天人。      挨着她身边坐下来,伸出手,揽住她的臂,她的头搁在他肩上,静谧地坐了一会儿,他呵呵一笑,道:“月光齐备,你答应朕的寝衣呢?”      他言语轻佻,她羞涩地笑,晃了晃袖子,亮出桃红色的花边。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压倒在床上,道:“这样可不算数!”      四目相对,竟又要看出泪来。他错开目光,人沿着她的身子往下滑,专注地去解她身上的扣子,边解边嘀咕:“遇着你,也算学了件本事,什么样的扣子现在都难不倒朕!”      她泪中带笑,妩媚无双。      果然,一分钟不到,从上到下,十几个扣子,稳稳妥妥的全部解开,褪下她身上的白色长袍,薄薄的桃红色蝉翼般地裹着她婀娜起伏的身体。      只觉得眼内喷出火来,可是他决定克制自己,今晚不同往日,他要细细地看,慢慢地爱。伸出食指,沿着她的额头一路游览,鼻子,嘴唇,下巴,脖子,那粉颈的线条真美,勾起过他多少情思,他在此流连,忽然一个念头钻入脑海,只消这么轻轻一捏,她就哪里都去不了,永远属于他了。      他眼里的冷光激得她浑身一凛,他全都知道了! 既然如此,就全身心的托付给他,她放下了心里的负担,无限爱恋地看着他,高鼻,浓眉,深邃的眼,坚毅的唇,这俊美的男人,有睿智的头脑,强健的体魄,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建立了举世瞩目的千秋霸业。让他来决定她的生死去留,真是人生幸事。      “任你处置!”她眼波似水流动。      怎样处置?伤害她比伤害自己还难受!他埋下头,唇落在她的颈窝处,吻着她勃勃跳动的颈脉,舔吮着她优美的锁骨,手下滑至至深之处,直到她娇喘连连,才抬起头,扬起笑,一副登徒子的模样,道:“那你不可后悔!”      她张开手臂,拥住了他的宽肩,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第四十一章   绡纱寝衣悄然滑落,他的吻雨点般地落满她的全身,四手缠绕,四足相抵,他一直能把她带入天堂,在天堂中重生,或在天堂中幻灭,于她都是完美的幸福。      因为心知肚明的长别离,依偎得更紧。      “我改变计划了,明日就回京!”他撑起身子,茫然地看着被风吹动轻轻摇曳的罗帐。既然离别,就痛快一点,辗转反侧地,他不知道他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      “御驾回朝怎么一番盛况你也可以想象,仪式冗杂,丈量着你会不喜欢,明晨我先走,你下午再走!”      他决定要放她走了,只是不愿意说开。尊崇她的意志,他是在实践他的诺言。她点点头,只管越来越紧地贴在他身上。      “嬷嬷会伴着你,你或许不知道,她是我访来的江湖奇人,武艺高强,有她在,你放心!”      仿佛如梗在喉,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来。      “另有十个侍卫负责护送你,确保你安全无虞!”      “行途匆忙,我一向又没有携带金银的习惯,你这一路,总需要一些盘缠。“      “我不…”      他制止她,决断地说:“金银不知是否可用,珍宝总可以变卖,份量也轻,已经派阿勒善四处搜罗,明日一早备好。”      她的胸腔被炙烤一般,泪淌下来:“我,不,不需要…”      要是能哭,他也想哭一场。只是他惯于以笑代哭,脸上是一抹绝望的笑,叹道:“听我的,将来总用的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 同行… 的人考虑!”      “我…” 他什么都知道,她哽咽难语。      他捧起她的脸庞,以手拭泪,哀声说:“你总得让我做些什么!”      她哪里忍的住,涕泪横流。      他紧抱她,不住地吻她。      “莫要再哭,哭最伤心!”      她搂住皇帝的脖子,泣不成声 。      他把手搁在她的小腹上,那里面有他们俩一起孕育的小生命,可惜他这个父亲连见孩子一面的福分都没有,只是连累着孩子的母亲伤心流泪。他黯然,好一会儿,说:“你的身子是最矜贵的,一定要爱惜才好!”      她一句字都说不出,流着泪,只是摇头。      心不在了,脑子也空了,良久,他集结了所有的精神,才说道:“就是分开一段时日,何至于如此!”      她抬起泪眼,他神色平和,却如她当日南巡船上初见他时一样。      “忙完宫里的事,我就往畅春园去,那里有澹宁居、恬池、清溪书屋,在那里,我…”想说总能等着你,话到嘴边,他改口道:“你总能见着我!答应你的绿玉牡丹,我一定替你种上,你喜欢玉兰花,整个畅春园,又要有空隙的地方,都是玉兰树。寒饮梅雪茶,春赏玉牡丹,在玉兰花香中,只要咱们心意相通,彼此都不会太孤单。”      他说过的,在清溪书屋窗外种上几百株绿玉牡丹,象今晚这样的月色下,推开窗户,几百朵碧玉澄澈的牡丹花争相开放,他静静地伫立凝望,只盼着,总有一天,她能回到他身旁,哪怕只能相伴片刻。      “你可知道,我想你的时候,时时呼唤你的名字!” 他抚平她的乱发,低吟一样:“洛英!洛英!洛英!”      她心肺俱碎,直觉得不能再面对他,背转身,悲啼声声。      “这是我独创的法子。幼时,额娘早逝,阿玛不多久也撒手人寰。我总角登基,真正八面琵琶,四面楚歌,全赖祖母扶持。这一生,真心关心我的,只有祖母。我在上书房写字写累了,祖母在禅房替我诵一句经,我便觉得不能放弃。虽她早已驾鹤西去,我在孤立无缘之时,习惯叫几声祖母,与她诉说我的心事,有时,她好像听到我的倾诉一般,恍惚间我能听到她一声声地叫我。”      “玄烨!玄烨!玄烨!” 他落寞地叹息:“是以我的心约能宽慰大半!”      “人是致灵致性的灵物,虽然时空相隔,若心心相印,总能心灵相通!” 他扳转她的肩,看到她心里,说:“你说是不是?”      原是她对不住他,他倒反过来宽慰她。泪还在颊上流淌,眼睛哭肿了,桃核似的,洛英努力地克制哭声,伸手抚摸他的唇鼻,轻声泪语:“玄烨!玄烨!”      他重重搂她。      天色由墨转青,由青转白,一夜过去大半,她泪迹斑斑的一张脸,耗竭了心力,面色蜡黄。      即已决定,勿再耽搁!他下了床,替她拢好了肩边的被角,道:“左右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身子不好,歇着吧!”      她惊惧,拉住他的袍角:“你去哪里?”      这样难以分离,何必离去?他暗暗悲悯,言辞上尽量平淡:“急着赶来看你,还有一些折子没有料理,你且歇着,料理完了,再来陪你!”      说完狠狠心,拔开她拽着他衣角的手指,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眼看他离她越来越远,她肝肠寸断,扔开身上的被子,扑出床外,哭喊着:“玄烨,你停停,你别走,我… 我不走了,不走了!”      他已跨出门槛,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只见洛英一袭月白袍子,披散着头发赤足站立,泪眼婆娑,声嘶力竭。      大丈夫行事,贵在速决!他“珍重”二字出口,潸然离去。      洛英瘫软在地,嚎哭不止。      也不知何时嬷嬷进房,扶她起身,待她哭泣渐息,递上一个匣子,道:“皇上托老奴带给姑娘一样物件!”      那匣子紫檀木制成,打开一看,明黄色的绫子上紫玉镯子温婉地躺着。拿起镯子,内壁上刻着:““赠爱妻洛英,玄烨”。      她泪如决堤!      老百姓奔走相告:“天兵天将下凡了…!”      “观音菩萨显灵了…!”      宣化城外,皇帝停了车辇,静静候着。      黑衣黑裤的嬷嬷率领一众侍卫快马疾驰,见了皇帝飞身下马,跪倒在地。      “走了?”声音巍然。      “走了!”      他仰头望天,天上云一层层地翻卷,暗哑哑地盖着地面。      搭着随从的手,他踏上车辇的台阶,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左右纷纷上前,欲扶他起来。他摆了摆手,在车阶上坐了下来。      上大恸,左右莫能视!      “霍夫曼,求你了!“      “洛,你知道我们的项目已经被政府停止了,我不能…”      “就这一次,我一定要试一下!”洛英的眼圈红了:“他一直在等我,我能感觉到,求你…求你帮帮我!”      她回来之后,主动申请调离到霍夫曼的其他研究小组,表面上看,失踪了两年的她没有太大的变化,工作一如既往地认真,人们好奇于她在清朝的遭遇,向她打听,她总是笑笑,不愿多谈。      她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显然,孩子的父亲应该是她在清朝遇到的某个人,研究所的同事们看她的眼光益发怪异,而她视若无睹,把自己埋首在工作之中。隔年一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于圣玛丽医院诞下了哭声格外嘹亮的男婴,取名艾烨。      象所有的单亲母亲那样,她每日奔波于幼儿托管所和研究所之间。她是要强的人,工作依然出色,孩子也养育的健健壮壮,昔日看她怪异的人们换了景仰的态度来看她。当那段往事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之时,她找到了霍夫曼,与他娓娓道来那两年发生的故事。      这是一段传奇,霍夫曼听得目瞪口呆,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在他眼里一直坚毅乐观,最艰难的时候也不吭一声的洛英潸然泪下,哭得不能自制。      霍夫曼是一个木衲的科学家,不懂得怎么安慰人,他呆呆地看着止不住泪的洛英,正在纳闷,既然她把这段往事封存那么久,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跟他提起。      果然,平复了情绪后的洛英提出了要求,她想再次使用时光机器,去看望她朝思暮想的人,而她锁定的时间点竟然是他的弥留之际。      “洛,他快死了,你现在去,有什么意义!”      “他在畅春园等了我二十多年…”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犹如面对情人一般娇憨,远眺前方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原本美丽的她让霍夫曼不敢直视。      “求求你,霍夫曼,我只有一个可怜的要求,就让我,在他临死前,送他一程,也好让他…死得瞑目!“      其实,除此之外,她一直有一个打算,不敢与霍夫曼明说。她要带他回来,也只有在他临死之际,一切交待的清清楚楚,他已了无牵挂,她才有可能带他回来。他的病她研究过了,现代的医学技术能够让他康复。      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农历十一月中旬,寒冷彻骨,前几天的雪残留着还没有消融,天又阴沉下来,尽管清溪书屋烘着地龙,在病榻上浅睡的老人还是觉得身上一阵凉似一阵。      “李德全, 让他们都散了吧!”眼睛虽然闭着,门外也没有太多声响,可向来敏锐的他知道书屋外等候着的人们此刻暗流涌动,一些人几乎蓄势待发。      没什么好争的,都定好了,他选择了意志最坚定、心思顶细腻的继承人。他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新皇帝能够把大清带入另一个格局。      果然当年她的离去是正确地,否则不可能达成这个决定,他死也死得不能安心。      “皇上…,他们一个都不走!说对皇上放不下心…!” 李德全哭丧着脸。      放不下心!他冷笑,声音平缓地说:“你告诉他们,都这个时候了,与其在个糟老头子身上费心思,不如去外面布置布置,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李德全领命走了出去。      康熙说完这番话,一口浓痰涌上,身边人赶紧把他扶起,舒痰止咳地闹了一会儿,才停息下来。      他的话果然灵验,门外人推托了一会儿,陆陆续续在皇帝内侍的劝说下走了大半。      清静不少!他的身子好似爽快了一些,示意左右扶他坐起,靠在金线飞龙靠枕上,抬起垂坠的眼皮,双眼虽浑浊,目光还是锐利,对随伺一旁的顾顺函说道:“小顾,你去门口守着!”      “皇上…!”这个时候了,皇帝还想着她,顾顺函老泪横流,二十六年了,只要皇帝在清溪书屋,就让他候在门外,他是认识洛英的老人儿,不会阻止她来看他。      “去吧!”皇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目视着顾顺函出了门,他休息了片刻,又说道:“除了李德全,别人都退下!”      及待四周无人,静静闭眼坐着的他缓缓睁开双眼,骨瘦如柴的双手抓紧了锦被,漫无目的地注视前方,轻轻说:“洛英!洛英! 等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李德全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虽然只是申时,天色已经暗地到处掌上了灯。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吹着,看来一场大雪在所难免。      窗外的牡丹枯枝会不会被吹得连根拔起?纵然是半梦半醒地睡着,他还是这样想。不免又要嘲笑自己,有什么要紧?看花的人不在,花犹自开放,不是更添苍凉。      有门打开的声音,他别地一惊,倏地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隔着纱帐的朦胧,一位穿着月白色素面袍子身段窈窕的女子向着他走了过来。      是她!是她!终不负他所望,她来了!垂死的他宛若获得了新生的力量,霍地坐直了身体,扯开帐帘,梦境中出现过千万次的她如今无比真实地站在他面前,依然是当年的装束,斜梳着的乌黑长辫垂在胸前。      她在床沿上坐下来,离他不过几寸的距离。他伸出手,昔日玉石般修长而如今爬满了斑斑点点的细如竹节的手指抚摸在她年轻丰盈的脸上。她只看到,他老迈的眼睛深处仍是那片让她沉醉的海。      “你让朕好等!”      “对不起!”她无限爱怜地拿起抚摸着她脸庞的手,放在自己柔软的唇上。      手指接触到她樱桃般的红唇,他觉得这一世再无遗憾,微微地笑起来,道:“终于让朕等着了!”      嗓子哽咽地再次说着“对不起!”,她想靠在他身上,可是他孱弱的身子几乎风吹得动,轻轻地拥住他,他身上根深蒂固的龙涎香伴随着垂垂老矣的腐朽味道一起包围住她,她泪盈于睫,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真真正正地属于她一个人。      仿佛就是昨日,窗外竹影摇曳,屋内茶香飘逸,丰神俊逸的他笑眼看着羞红了脸庞的她。如今她还是粉面桃腮、明眸皓齿神仙一般地美好,而他已经是朽木不可逢春。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心里还有些牵挂,攥着她的手,问道:“你过得好吗?他…他怎么样?”      她眼里还含着泪,可是眼底泛起了一丝暖意,道:“我们俩都好得很!”说着,从衣襟中拿出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长方块,手指触摸几下,在他眼前的是天真活泼地一张脸,眼睛鼻子与他幼时一模一样。      干涸的眼底也湿润起来,他可是自襁褓之后不被允许哭泣也忘了掉泪的人,手指在那图片上轻触一下,就换了一张图片,一张张往下看,看到了他们的孩子的成长历程,从熟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到蹒跚学步,然后是满世界的疯跑,她很少出现在图片中,偶尔一张,与孩子在一起,她总是笑得那么开怀,仿佛孤独地抚育孩子的生活并不艰难。再往下看,是一张近景,整个画面是她趴在桌面上熟睡的脸,那眼角处有一道孤泪沿着鼻子往下淌。他心痛似绞,不忍再看,长方块从手指跌落下来。      这张照片对她来说也是猝不及防,把手机收回衣襟,她尴尬地低着头,道:“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事,必然是烨烨这个淘气孩子趁我不备时照的。他四岁了,正是顽皮的时候。”      彼此沉默着,纵有万千疼爱,此刻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好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烨烨?”      “是的,儿子姓艾名烨!”      京城艾氏,生子名烨。这名字有他们的往事,也寄托了她的情思,她不曾忘了他,就如同他心心念念都是她一样。他点了点头,道:“有艾烨伴着你,朕也放心了!”      “你...,你与我一起走吧!”      他惶惑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听得她说道:“你的病,在我哪儿治的好。你现在已经了无牵挂,跟我走吧!”      他原本已经了无牵挂,可是图片上她熟睡中的泪滴让他百转愁肠,她是那么孤单,可是他能怎么做呢?紧紧相握的手一边是葱管一般的娇嫩,一边是古藤一般的死气沉沉,他现在说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纵然她那边有起死回生之术,红颜伴着皓首老翁,他对她没有帮助,只有拖累。      况且,这一生,也活够了。      他抱歉地摇头:“恐怕要辜负你了!”      她看到他眼里,那眼里一派平静。他决定了事情难以更改。她绝望了,控制不住自己,又怕惊扰了气若游丝的他,转过身子,对着床外,哑声痛哭起来。      静静地等着她,他再屏气凝神,握着她的手指还是在慢慢放松,一旁伤心落泪的李德全此刻心惊胆战,凑近了,不敢大声,轻声呼唤:“万岁爷!万岁爷!”      她疾回首,见他费力地再次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她忙靠近他,听得他轻声说道:“朕传位给他了!”      “我知道!他是个好皇帝,你的选择很英明!”      他混沌的眼睛再次发出光亮,是她的离去使他毫无痛苦地做出了这个选择,眼睛重又黯淡无光,嗫诺了好几次,方道:“谢谢你!”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复又流淌。他重新使了一把力,握紧了她的手,触到她手腕的紫云镯,那镯子,困住了她的心,拘住了他的魂。   “对不住你啊!” 他生平最后一声长叹!      声音细的象丝线一样:“欠你的,只能下辈子还了。告诉你个秘密,我许了个愿!”      他停了下来,虽然这次是因为没有力气说话,可这情景犹如他当年吊她胃口似地欲说还休。她把耳朵贴到他唇边,听得他说道:“下辈子投胎成人一定再来找你,老天许我容貌不变,让你在芸芸众生中认出我来,我当痴心不改,伴你左右,永…不…分…离!”      清溪书屋哀号一片,匆匆赶到的雍正看到廊庑深处消失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心头一惊,顾不上进清溪书屋,追逐而去,眼见那身影登上了一架椭圆型的机器,正要呼唤,那身影转过身来,雍正惊呼:“洛英!”      洛英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关上仓门。      雍正大呼“来人啊,截住她!”,若干精兵迅速集结,却只能眼看着那机器须臾间消失在天际。与此同时,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下!      纽约,长岛,为了孩子的教育新搬家的洛英正在整理车库,少了个扳手,那个架子怎么也搭不起来 。      “烨烨!妈妈去邻居家借个工具,马上回来!”      “奥!”屋内传来清脆的童声。      “叮咚!”门铃响起,洛英下意识拢了拢散乱的长发。      门打开了,站在门后的华裔男子身材颀长,浓眉下海样深的眼睛笑望着她。她瞬间忘了身处何处,那人笑起来,嘴角的笑纹让人沉醉,薄唇一弯,道:“洛英!”      (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观赏!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